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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柏寒盟(5)+番外

刘缯帛长叹道,“苏兄出身国子学有所不知,如今的科举,明经科出来便只能做个寻常小吏,人人看重的便是进士科。可是进士科又何其之难?”

“经义与明经倒是差不多的,策论与诗赋又难在何处?”苏诲不解。

刘缯帛起身,面上的神情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显是过于沉重了些,“苏兄先前大概没有考虑过科举之事,须知如今想要出仕,除去勋贵常有的荫封。士族多见的保举,大多数的寒门子弟只能走科举之途。而科举对寒门子弟又哪里简单?大多数的平民子弟,家境殷实的还能读两年私塾,而如我一般清贫的,不过也就草草开了蒙,之后全靠自己顿悟,哪里比得上本就诗书传家、大儒云集的士族?”

苏诲想起原先苏氏族学的先生们,除去族中满腹经纶的尊长,哪个不是两榜进士、致仕翰林?

“苏兄,你可曾想过入朝为官?”

苏诲回过神来,心下又是一凉,惨笑道,“原先自是想的,可如今这景况,不饿死都是不易,还谈什么功名?”

刘缯帛抬头,早就脱了稚气的面上竟还带着几分不屈之色,“你甘心么?”

他的双手成拳,紧紧抓着半旧衣摆,不等苏诲回答,又低声道,“我不甘心!”

凭什么那些世家子日日笙歌、不学无术,却能轻易得到旁人十年寒窗才能得到的功名?

凭什么那些士族老爷日日摆着副高不可攀的仪态,却不为国出力、为君分忧、为民声张,只日日清谈对弈,放纵家仆兼并土地、鱼肉百姓?

凭什么那些藩王阁老们权倾天下,却不想着报效君父、经济天下,却结党营私,甚至蓄谋造反,搞得天下动乱,民不聊生?

凭什么就因出身寒门,就仿佛低了旁人一头,活该为人轻贱,壮志难酬?

苏诲看着他脸色,也大致猜到他所想,不由长叹一声,“或许这就是世道罢。”

百年世家一夜倾覆,他便是那覆巢之下的完卵,若不是母亲拼了一条性命,如今早已在山穷水恶的烟瘴之地。就算他想出仕,可谁不知道他便是苏氏罪党的遗族,在杀人不见血、惯了捧高踩低的官场上,哪里能有什么生路?

“我不知道,”苏诲黯然一笑,“虽说不至于永不录用,可如今我这般出身,哪个考官还会擢拔我?”

刘缯帛见他灰心丧气,知是他心结未解,要开解尚需时日,也不强劝,只低声道,“如我这般的草芥小民,自小看着母亲为了生计,再苦再累的活也都是做过,旁人再不堪再苛刻也是受了,不都是为了我与绮罗他日能有个前程?”

说罢,他又垂下头,看起那些不甚高明的诗作来。

苏诲看着他半晌,默不作声地取了笔墨纸张,在他对面默写起来。他那手字淡雅清逸,落在纸上犹如山岚云烟。

苏诲一抬头,就见刘缯帛定定地看着他运笔,眼中满是歆羡之意,心下也不由有些沾沾自喜,却只淡然道,“这些都是我在国子学时见过的名家之作,其中不乏如今的高官显达,譬如你看这篇长河吟,虽说平淡无奇,可因为是北衙禁军大将军赫连杵所作,顿时便身价倍增,被人赞为‘雄浑寥廓’;你再看这篇山居,满篇玄妙之说,也不算多了不得,可因为出自颍川钟氏家主之手,又成了国子学人人称颂的名篇。”

见刘缯帛似懂非懂,苏诲接着道,“再比如这几篇,都是原大理寺卿顾秉所作,世人皆知他不通诗赋,可他圣眷正隆时,还是人人传抄,前阵子落罪了,他的诗作顿时又变得一文不名。”

苏诲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今他不仅被放出来,又登台入阁,想也知道又洛京纸贵了罢?人吶,就是这般。”

他随手将那些诗文用火烛点了,“你所说的那些夺魁热门,盛名在外,我料想多半又是那些勋贵或士族的公子哥吧?他们的诗文又好到哪里去了?无他们的家世却去摹他们的诗文,是要误你终生么?”

刘缯帛瞥了眼已化作黑灰的诗稿,又见他清丽面孔在摇曳烛光下明明灭灭,竟再也挪不开视线。

第6章 开源节流

第二日苏诲还是决定前去拜会那一等丫头余容,母亲特意提起过她的闺名,说不定会有什么交待。

刘缯帛今日恰好要出门,便与他一道。

“仿佛是住在安义坊。”苏诲想了想道。

刘缯帛点头,“那倒不远,你对南城怕是不熟,我送你过去罢。”

苏诲有些迟疑,“那岂不是误了你的事?”

刘缯帛摇头,“我本就要去南市。”

他手中是个鼓鼓的布包,苏诲知他要去贩卖刘母的绣品,顾及他脸面,也不再提。

二人默默走了一路,苏诲忽然道,“你救我……仅仅是因为我送过你书?你家里也不宽裕,多养一个人,你们肯定更为艰难。不说你要温书,你弟弟也在长身子的时候,多了我,怕是要少吃好几顿肉菜吧?”

刘缯帛低头走路,并不看他,“不说你帮过我,就是不相识之人昏厥在道上,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他抬眼瞥了眼苏诲,后者抿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何况,以前我便听说过你,听闻你的书画都很是一时之选,后来得你赠书,见了其中批注,更觉得你才学非凡。”

“够了,”苏诲煞白着脸冷笑,“前尘影事,何必再提?世人高看我一眼,也不过因为我出自博陵苏氏,如今我苏氏一族早已一败涂地,我连国子学的门怕都再进不去,还谈什么一时之选?”

他口气不善,换了旁人肯定得立时翻脸,苏诲自己说完都有些后悔,又拉不下脸面,只好在心里暗恨自己的公子哥脾气。

刘缯帛看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原先隐隐的不快却也尽数消了,停下脚步认真道,“你便是你,与苏氏并无干系。不管苏氏如何,我都觉得无论诗词书画,你都称得上这个‘一时之选’。”

他定定地看过来,苏诲不由别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科举之事,我还需思量。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开源节流,总不能一直这么捉襟见肘地过日子罢?”

见他步履轻快了些,显是心情大好,刘缯帛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笑,笑得竟有几分憨傻。

苏诲见他不回话,忍不住白他一眼,“也罢,待我借到银两,再付了你房钱。”

说罢,便冲刘缯帛拱了拱手,往安义坊去了。

母亲所说那一等丫鬟如今嫁了户粮商,日子过的也还算殷实,一见苏诲便禁不住拉着他的袖子,嘤嘤啜泣起来。

“公子……”

苏诲依稀记得她当时在府中的模样,总是巧笑盈盈地立在母亲身后,或为母亲磨墨,或为母亲打扇,有一日苏诲甚至还见她与其他几个丫鬟一道在花园里荡秋千,母亲便坐在亭中遥遥看着。

彼时故人仍在,春光正好。

“余容姐姐……”苏诲喃喃道,“你过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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