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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野(36)+番外

尘埃落定,沈秋暝立于台上,看着九华派众人前去扶治曾八荒,看着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不无惊异地宣布鹤鸣得胜,看着台上台下那一张张或惊或嫉或羡或喜的面孔,直到他看见那双眼。

张知妄依旧穿着那件值二十两银子的黛蓝道袍,微微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仿似望穿秋水,又仿佛隔着沧海。

“还不下来?”正明子的声音陡然响起,打断了这极倏忽又极漫长的对视。

沈秋暝定了定心神,从台上飘摇而下,当真是衣袂飘飘,超轶绝尘。

“请师叔带着其余人等先行回去,”张知妄对正明子淡淡吩咐,“师弟明日一早便要赶路,我为师弟送行。”

正明子点了点头,对沈秋暝叮嘱道,“不该出头就别出头,不该管的闲事你也别管,方才你就急功冒进,太托大了,刀剑无眼,若是那不老刀偏了一厘,你还有命在这里卖弄风姿么!师叔如今虽老了,监院的手段却也还未荒废!”

约莫是幼年时被驯服地太彻底,沈秋暝心头竟一阵感动,对正明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师叔保重身体,此事一了我便回鹤鸣领罚。”

正明子哼了声,“记得早些回来,这些年你几个师叔师兄都很挂念你。”

林知非早已从张知妄处得知此事,此刻从袖袋中掏出两个瓷瓶,“你惯了行走江湖,寻常伤药怕也都是常备的,不过这两瓶乃本门秘药,采用剑阁本产的几种药材,以仙鹤草、血参和麒麟竭细细研磨成粉,你若不慎受伤,便取少许融于温水再外敷,可止血补虚,引脓生肌。”

这几样均是名贵药材,尤其是麒麟竭,沈秋暝一听则有些赧然,“如此贵重,秋暝愧不敢……”

张知妄打断他,“行了,派中如今一共也仅有十瓶,知非师兄给你是看重你,你若再行推脱,一是见外,二也是拂了知非师兄一番心意。此去最好用不着此药,到那时你再原物归还便是。”

沈秋暝也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下,其余师叔师兄又是好一阵耳提面命。

众人离情依依,沈秋暝好不容易脱身,就见张知妄已褪下那累赘道袍,换了身素朴白衣,远远地站在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他。

此事昼刻已近,鼓声砰然作响,源源不绝。

“闭门鼓已响,此时若还在外游荡,怕是要犯夜,师兄可有办法?”沈秋暝没话找话,浑然忘了两人均是一代高手,区区夜禁又怎能奈何得他们?

张知妄扫他一眼,“若是蹲这长安府的大牢你就不用上路,那便是陪你蹲上几年也无妨啊。”

沈秋暝酒意未消,听他这等言辞只觉更是醺然,便扯着他袖子,低低道,“若师兄不让我走,我不走便是了。”

他本就是余杭人氏,此刻酒醉音调便更是绵软,竟生生有了些撒娇的意味。

张知妄沉默半晌,反手擒住他手腕,纵身一跃,二人竟在终南派的屋顶上站定。

“走罢。”张知妄说罢,牵着他缓缓而行,如履平地。

沈秋暝也并未留意自己脚下踩的是青砖还是飞檐,只知虽隔着一层衣衫,被握住的手腕仍隐隐发烫,竟连脸都是一片赤红。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终于再看不见喧嚣街市,亦不再有巍峨宫宇,张知妄松开沈秋暝,率先跳下来,径自向前走去。

澹月疏星,浅水平沙,绿柳如烟,长桥跨河。

“灞桥!”沈秋暝惊道,就连迷蒙酒意都醒了七八分。

张知妄伸手一指,只见官道旁一柳树便已栓了匹马,依稀便是他们从汉中来时那匹青骢。马上甚至还有他的包袱,也不知张知妄是何时备好的。

“当年我在留仙峰上以箫送别,似乎奏的是一曲平沙落雁,”张知妄眯起眼睛,似是怀缅,“岁月如白驹过隙,想不到当年情景,如今又要再来一遭。”

沈秋暝喉咙一哽,说不出话来,却听张知妄继续道,“也不尽相同,毕竟今日我可望着你走。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桥伤别。师弟可还想听平沙落雁?”

沈秋暝心如擂鼓,此去前路茫茫,生死未卜,有些话若此时不说,怕面前那人今生今世都无缘知晓。可若是要说,心悦之人不仅是个男子,还是个道士,他沈秋暝纵再如何离经叛道,如此悖逆人伦之事,也是花了无数时日才慢慢认命,张知妄自幼修道,持斋受戒,虽一路偶有暧昧,可若只是师兄弟之间寻常打闹,他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一番表白,张知妄日后会如何看他?是避之如蛇蝎,还是直接挥剑代先师清扫门户?

他脉脉无语,张知妄亦不开口,两人只默然而立,白白辜负了这风清月白的大好良辰。

或是过去一个时辰,或是只过去一炷香的功夫,又抑或是只过去一瞬,张知妄取出腰间玉箫,唇刚触及吹孔,就听沈秋暝艰涩道,“还是别奏平沙落雁了,不合时宜。”

张知妄挑眉看他,“不合时宜?”

沈秋暝定了定神,垂首看着脚下官道,“师兄人品超逸,师弟却远不如你旷达。”

“那师弟之见?”

“长相思……”沈秋暝声如细丝,说不出的心虚,“我想听长相思。”

久不见人回话,沈秋暝更不敢抬头,视线来回游移,最终定在张知妄月白衣摆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张知妄悲欣交集道,“那日山道初见,我就该知有此孽缘。”说罢,他以手覆上沈秋暝双眼。

沈秋暝只觉双唇一片温热,脑袋立时一阵轰响,灵识灰飞烟灭,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再明了。天地之间只余铺天盖地的檀香气息,轻缓而又霸道。

辗转流连片刻,张知妄缓缓移开手,往昔无波双眼里狂涛惊澜,竟似哀恸。

“时候不早了,走罢。”他背过身去,淡淡道。

沈秋暝凝视他背影,颤声道,“师兄。”

“还不快走!”张知妄厉声喝道。

沈秋暝从未见他如此失态,想来必是反应过来,无以自处了,一时间心如枯槁,飞身上马,一抽马鞭便绝尘而去。

张知妄站在原地,待再听不见那裂帛蹄声,才缓缓抽出玉箫。

箫声如泣,呜咽不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第43章 惊起暮天沙上雁

沈秋暝茫茫然地骑在马上,方才那几个时辰脑中一片混沌,直到东方既晓,红日喷薄而出才缓缓拾回几分清明。

从一开始的既惊且悲,又羞又怒,再慢慢生出疑惑来,到了后来他干脆勒住缰绳,牵着马走到一处树荫下,看着东去渭水,凝神细思。

昨日他是被气昏了头,为恼怒蒙蔽了眼,竟未想到好像从某日开始,张知妄身上便有种种不合情理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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