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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96)+番外

他声调陡然尖锐起来,仿佛上好的丝帛被生生撕扯开。

“他信誓旦旦那么多次……”轩辕冕扣住那玉玦,捂在靠近胸口的地方,“可他还是撇下孤一个人走了,这不是无情无义,又是什么!”

“还请殿下保重玉体!”见他强忍悲切,一张脸却是煞白,怀恩不由急道。

轩辕冕恍若未闻,惨笑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你看,他嘴里简直没有半句真话……如今连他的尸骨都寻不回来,还谈什么白首同归,偕老同穴!”

“可孤与他不同,金口玉言,既然答应了他要等,那么不管是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孤都会一直等下去!”

第109章 边城画角声呜咽

迷蒙混沌间,仿佛有人长叹一声,紧接着便是阵阵剧痛自腰腹之间袭来。

秦佩虽仍昏昏沉沉,心中却是知道,此番怕是死不了了。

不知又昏睡了多少时日,秦佩终于悠悠醒转。

他试着坐起,却发觉伤处未愈,根本无能为力。

“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还非要逞强,怎么,就这么想死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秦佩挣扎着半坐起来,只见一个奇丑无比的老者正抱着双臂,靠着毡帐看着他。

毡帐!

秦佩这才发觉自己竟是在一简陋毡帐之中,除去身上毛毡、身下棉褥、一个小小炭炉外,几乎再无他物。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秦佩喉间肿痛,声音更是嘶哑。

那老者缓步走近,在他身旁坐下,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锁住秦佩,无形之中竟有极强威压。

秦佩别过双眼,低声道,“多谢老丈,只是不知老丈是在何时何处发现在下?”

老者轻轻一笑,“你倒当真与众不同,若是常人在此情景,要么求老夫再多收留一段时日,要么是客气一二,表明再过些日子便会自行离去,如你这般方一醒来就追根究底的,委实罕见。”

秦佩赧然,正欲寒暄请罪,就听那老者悠悠道,“不愧是做过刑部主事的人。”

秦佩目光一凝,冷声道,“阁下既知晓在下身份,想来应是故人,不妨报上名来,是敌是友,你我也好有个计较。”

“小子猖狂,”老者淡淡一笑,“连榻都是下不了,竟还敢大放厥词,难道不怕老夫取你性命?”

秦佩自嘲道,“若是吝惜身家性命,恐怕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不过若是想从秦某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恐怕阁下注定要空欢喜一场了。如今秦佩身无长物,无论在突厥还是天启朝,恐怕都已是个死人,早已一文不值。”

老者瞥他一眼,却并未多言,只将一碗煎的黑漆漆的药端至他面前,不耐道,“不想死就把药喝了。”

秦佩有些吃力地端着药,心中不免有些迟疑,先前在舟上时确是抱着玉石同焚之心,也想着自己一身罪孽,倘若死了,也算是代父还债,以身抵了他父子这些年在天启朝的因果。

可人一旦死里逃生,不管身处再恶劣不堪的环境,怕都不愿再去寻死吧?

虽然不能再见,可若能听闻他的消息,亲眼看看这片承平盛世……

秦佩仰头,毫不犹豫地将药饮下,瞬间就白了脸色。

“怎么?秦公子用药还要配上糕点不成?”老者嘲讽道。

秦佩忍住满嘴的苦意,连话都是说不出来。他当日沉入河底,又身带刀伤,老者救他显是不易,还不知费了多少力气。若不是深有牵连,老者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若是故人,又何必对他冷言冷语,不假辞色?

秦佩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好当这老者性情怪异,对他仍是尊重有加。

于是秦佩边养伤边应付老者的刁难,转眼便过去一月有余,见他伤势大好,身子也不似往常羸弱,老者便开始打发他去做活。

一开始还是收拾毡帐,煎茶斟茶的细活,再后来随着他伤势见好,老者便让他烧柴生火,漂洗衣物。无奈秦佩本就是大家公子出身,在书院时身边都有书童侍候,就算是后来被突厥人带走,也是少主之尊,何时做过半点粗活?

在毁了二两好茶,烧了半个毡帐之后,老者终于弃了这个念头,恶狠狠地扔了个羊鞭,便把秦佩赶出门牧羊。

秦佩手执羊鞭,满面茫然地站在秋风萧瑟的草场之上。

东曦既驾,满天红霞划过无尽苍穹,天之彼方隐隐缀着数点寒星。离离秋草随着朔风摇荡,一直绵延到远处祁连山脚。

低头看看手中羊鞭,秦佩轻笑一声,走向毡帐旁的羊圈。

许是天赋异禀,又许是祖宗护佑,万事不成的秦佩牧羊倒是有模有样,竟总能将羊群一头不落地带回,老者一看,也放下心来,甚至还给了秦佩一匹老马。

于是每日五更刚过,秦佩便赶着羊出去,日上中天的时候随意用些干粮,待到夕阳西沉之时再赶着羊群回去。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月,这日老者突然拎回来一壶烧酒,几个熟菜。

秦佩刚把羊赶回羊圈,就见老者端坐在帐中,早已斟好了两杯酒等着他。

秦佩行礼坐下,伸手一摸,发现酒已被温好,不由抬眼看了那老者一眼。

老者与他对视,见他琥珀色眸子里竟是难得的清透,不由一叹,“你终归与他不像。”

过去二十年,此话秦佩听了不下百遍,几乎每个年过不惑的人见了他,总会慨然叹出这么一句。

秦佩木然道,“老丈于我恩深如海,可到底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对我秉性不甚了解。若是知晓了我做过的那些事,恐怕老丈就不得不说句‘深肖乃父’了。”

老者饮了口酒,漫不经心道,“你为何要如此做?难道就不曾迟疑过么?”

过去两个月刻意忽略之事再被提起,秦佩很有些猝不及防,半晌才淡淡道,“世上诸事,跳脱不出轮回因果。我父作恶多端,亏欠天启朝良多,挑拨两党、勾结藩王,死后甚至还留下暗桩搅得朝堂不宁、天家不睦。就算此番我当真身殒,恐怕也还不清这些因果,更何况我还捡了一条命?这么看来,到底我还是赚了。”

“因果当真要算起来,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的,”老者斜靠着凭几,虽身处塞外毡帐,又长得惨不忍睹,但不知为何,其一举一动却透着不尽旷达潇洒,让人难生恶感,“你只算了你与天家的因果,可旁人却是漏算了。就说陇西王府罢,若不是你父,周玦之弟也不至于和陇西王生出那许多龃龉,终被幽禁折辱,后来又不得不假死,隐遁山林,空负半生韶华。”

秦佩捏紧酒杯,心中苦涩难言。

老者又道,“你与这周琦倒算得上遭际有几分相似,都不约而同地投了河,不如你就安心在此牧羊,将这段因果先还了吧。”

秦佩放下茶杯,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我与你的因果,今日算是尽了,你好自为之。”老者也不看他,径自起身,走入帐外漫天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