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208)
哧的一声,是一道无形剑气削过灯芯,屋里沉入寂然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边响起谢苏低低的声音,语气十分不善。
“师尊对我有一句实话吗?”
明无应眼角一跳,在床上翻身坐起。他目力过人,黑暗中视物也如白日,见谢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可这句话中的涩然之意,是黑暗阻隔不断的。
明无应立刻就想到了是今日小神医离去之时,自己截住她的话,在谢苏面前露了端倪。
以谢苏的敏锐,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足够他猜出前因后果。
他沉吟片刻,待开口时,却见谢苏抬起手虚虚地勾了一下,两边床帘无声下落,将他身形全掩在后面,那是不打算再跟他说话的意思。
明无应心道,他不让谢苏做的事情,谢苏也一个不少地全做了。
十年前闯了天门阵,十年后一见面就逃跑,他都没说什么,倒是谢苏先来跟他算这笔帐。
可若是真要一笔一笔铺陈下来,谢苏从前以身犯险也好,如今对他步步紧逼也好,确然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连搪塞带威胁,划了道线把谢苏丢在外面不许他过来。
偏偏这个人看着不动声色,却跋山涉水地要走到他身边来。
他推得开第一次,还推得开第二次吗?
说来也应当不算是较量,可结果竟像是只有输赢。
他此生这唯一一场输,终于也犯在谢苏手里。
明无应琢磨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这一夜未见得有多漫长,不知过去了多久,明无应睁开双眼时,房中还是一片漆黑。
有人在他的左手手腕上按了一下。
明无应能在夜里视物,只一抬眼便看到是谢苏站在他的床边,俯下身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心情好,脸上也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故意道:“不生气了?”
谢苏的气性有多长,他早有领教。
明无应心中好笑,问道:“又梦游了?”
可谢苏垂眸看着他,不发一言。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一勾,发觉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谢苏撒谎骗人时拙劣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他出言揭穿,自己就先维持不住。
可是此时的谢苏不说话也不动,倒像是真的对外界无知无觉。
明无应屈膝坐起,左手自然而然从谢苏掌下移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动静大了些,谢苏眨了眨眼睛,长眉蹙起,像是有些不满,单膝跪在床铺上,向他倾身过来。
谢苏的手臂撑在他腿边,两个人之间距离极近。
这下明无应可以确定,谢苏是真的在梦游了。
多年之前在蓬莱山上,他也见过谢苏梦游,面无表情,双目空茫,还伸手摸了他的脸。
那时谢苏会梦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聚魂灯的碎片。
碎片离身,他就再也没有犯过梦游的毛病。
如今聚魂灯已被他调伏收用,安置于内景之中,而谢苏今夜忽然如此,却让明无应肯定了一件事。
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必定就在天清观中。
这念头闪过极快,明无应再抬眼时,只见谢苏与他之间不过咫尺之遥。
眉目湛然,冷玉一般。
虽然知道谢苏是在梦游,明早睡醒了什么也记不得,明无应仍是嘴角一勾,有意放低了声音。
“你凑我这么近做什么,还以为你要亲我呢。”
谢苏看着他,眉头蹙得更深些,明无应心中好笑,只道这个人晚上被自己气得狠了,做个梦还是对他这么咬牙切齿的。
可他刚刚低笑出声,眼前的人蓦地倾身过来,在他唇角碰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明无应微微一顿,立刻反手握住谢苏的手腕,不许他退后。
方才的触碰轻得仿佛错觉一样,不像亲吻,倒像是什么精乖的小兽靠过来蹭了他一下。
谢苏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嫌自己手臂受制,挣了一下不见效果,停了下来,垂眸看他。
明无应笑了笑:“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苏毫无动作。
“这个就叫亲啊?”明无应低声道,“要不要我教你?”
说的时候不觉得,可这“我教你”三个字,从前他在蓬莱山上说过千百遍,此时此地说出来,却是落在这么一件事上,听在耳中莫名煽情。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游弋,还不待有什么动作,身上忽然一沉,是谢苏把自己整个人砸进了他的怀里。
明无应放开谢苏的手腕,转而抬起他的脸。
“砸死我了……”
这人双目阖着,长睫微微颤动,呼吸沉静均匀,撩了他之后,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明无应气得想笑,片刻后却是将谢苏身体放平,低头凝视他片刻,伸手在他眉心处点了点。
而后指尖虚虚掠过谢苏乌浓的眼睫,又如力道遒劲的笔锋向上一勾,最终落在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上。
良久,明无应低低地笑了笑,向后一靠,阖上了眼睛。
谢苏醒过来时,天光大亮。
外面十分安静,屋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谢苏翻身下床,心头总有一种淡淡的异样感觉,却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桌上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谢苏刚刚挪开茶杯看清纸条上的字迹,便僵立在原地。
明无应的字,当然是他早就看熟了的。
纸条上写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昨夜你梦游了。
谢苏回头看向床铺,余光扫过床上凌乱痕迹,这才惊觉自己心头萦绕不去的异样之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是明无应的床。
他昨夜不仅又梦游了,还穿过整个房间,睡到了明无应的床上。
可谢苏此刻全然回忆不起来昨夜发生过什么,顺着纸条上的字一想,觉得耳根都热起来,将纸条扣在掌心,推门而出。
被外面和煦日光一照,谢苏才想起昨日与小神医的约定。
他不知道明无应去了哪里,却知道他一定不会像从前在蓬莱山上那样不告而别,寻了个天清观的弟子,向他询问去藏书阁的路。
天清观的藏书阁从外面看来不过两层,里面却好似用了些术法,远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
谢苏进入第一层时,只粗略一估,便看出此地的藏书应当不在学宫之下。
明面上他是随长公主的车驾进入天清观的修士,来到这藏书阁阅览典籍也无人盘问,小神医却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多时,一见他便很不客气地说道:“你来迟了。”
她独自一人占据一张宽阔长桌,手边堆了不少典籍,一边翻阅,一边在空白的长卷上草草抄录。
谢苏走近一看,问道:“你在看关于当年金陵城瘟疫的记载吗?”
“是啊,此疫名为桃花疫,染病者高热不退,身上遍生红疹,一团一团的如桃花一般,七八日便溃烂成疮,疮破之后不出三日,必死无疑。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避难的百姓,都被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