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四下里看了看。
这里与他先前顶着张定安的名字过来的时候,别无二致。
倒是隐约透着些香气,气味颇为舒爽。
他一眼就看到案上的花瓶里插着花,只是有些蔫了,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它的主人没什么心思打理。
待他坐下,春儿等人忙端茶倒水,奉上点心,窸窸窣窣忙碌。
月夕也在下首坐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纨扇摇着,一下一下,眼睛并不看他。
凌霄向来坐没坐相,不会这么安安稳稳地坐着。
不知为何,皇帝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叫晏月夕的女子的画像来。
“朕想着今日的事,来问问你。”皇帝抿了一口茶,道,“今日,你看上了何人?”
月夕有些意外。
他竟然还有脸专门跑来提这个。
月夕清冷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皇上不是说要我去和亲么?我看上什么人又有什么重要的。”
“虽是如此,可朕身为你的兄长,自当事事问明。”皇帝道,“几日前,朕还听太后说你看上了张定安,想见一见他。怎么,才过了几日,又改了主意了?”
月夕道:“这怎么叫改了主意?我自是想着张大人,可太后说,张大人又被皇上派到别处去了。太后疼我,怕误了我的婚事,便将这些京中才俊召入宫中,让我也看看。此事如那和亲之事一样,我都不过是听命行事,不知怎成了我改主意?”
这番话伶牙俐齿,让人无法反驳。
他不由地想,若是真的凌霄,她此时定然只会瞪起眼睛否认。比起费口舌把人顶得哑口无言,她更喜欢动拳头。
“再说了。”只听月夕继续道,“这婚姻之事,皇上不是也觉得该好好择选,不可只盯着一个?先有季窈,后有李妍,如今又有王植家的闺秀,我也想问问皇上,这采选可要结束了,那皇后的人选,不知皇上属意哪位闺秀?”
这话一贯地听着和顺,却不无讥讽。
皇帝喝一口茶,不知为何,他发现,当他不拿眼前的人当凌霄时,自己一点也不会生气。
“朕久决不下,让你很是为难?”他说,“如此,朕回去想想,明日就把皇后定下来。”
月夕似怔了怔。
虽细微,却还是被皇帝察觉在了眼里。
他忽然觉得,这慧园的宫人泡茶有长进,手里的这杯顾渚紫笋,滋味正好。
要知道,他可是郁闷了一整日。
今天早晨,他听闻太后在要康安宫替她选婿,顿时没由来地烦躁。执了一册书,竟连一个字也看不进。
不是说喜欢他么?不是还藏了他的画像么?这才过了几天,先换张定安,后来索性给自己开后宫了,当他是瞎的?
他那时心想,果然是江湖女子,见一个爱一个,没个定性,幸好跟他有缘无分,不然指不定要把一个心都捏碎了去。
可这么想并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甚至问起赵福德,他和张定安比起来,谁瞧着顺眼?
赵福德的答案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比张定安尚且绰绰有余,就不信太后身边那群聒噪的命妇能选出什么出挑的。
可心里仍旧像揣着什么,放不下。
最终,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换了衣裳,亲自到寿安宫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忐忑(中)
“你还不曾回答朕方才问的。”他轻轻吹着茶杯上的热气,道,“你说看上了几名才俊,都是谁?”
月夕的神色已然平静,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皇帝讶然。
月夕眨眨眼:“皇上忘了?我那失忆之症还未好全,那几个人的名字又长又拗口,我哪里记得住?”
最长的名字也不过三个字,有什么记不住的。
皇帝心想,自己真是对她太好了,惯得她在自己这堂堂天子面前说瞎话跟家常便饭一样。
“哦?”他说,“如此说来,当下,你还是更喜欢张定安了。”
“正是。”月夕道,“张定安毕竟与我自幼相熟,我记得的人不多,他最是可靠。”
皇帝看着她,忽而笑了笑。
心道,也不知凌霄得知了这人竟替她选了个张定安做驸马,会不会再气死一遍。
“皇上笑什么?”月夕道。
“不过想到了些先前之事。”他缓缓道,“你刚醒来时,错将朕认成了张定安。朕常想,你那时若早些想起来,朕便装不下去了。”
月夕听罢,愈加气不顺。
之前是谁说这事不必再提,现在是谁又旧事重提?她可没那个心情与他叙旧。
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让月夕觉得此人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怪不得人言伴君如伴虎,昨日还拒人于门外,今日又亲自登门要与她嬉笑叙旧,不知演的哪出?
月夕觉得疲惫了。
她没有答话,只问:“皇上,我身体不适,恕不能陪皇上叙话。”
皇帝自然听得出来,她这是下逐客令了。
他收起笑意,问:“你怨朕仍要让你和亲,是么?”
话终于挑明。
月夕淡淡地说:“皇上圣断,我岂敢怨怼。这和亲之事,先前虽已经作罢,可只要皇上愿意,它便可重新提起,又岂有我置喙的余地。”
皇帝不以为忤,道:“朕若不这么说,你打算如何脱身?是让太后从那些人里面随便挑一个出来给你做夫婿,还是继续装傻,等太后将从全京城子弟里挑一个最傻的给你做夫婿?”
月夕看向皇帝,眼神中仍无波澜。
“皇上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
可月夕却不敢相信,或者说,无所谓了。
经过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来了。像皇帝这般捉摸不定的人,一时一个说法,其实怎么说都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怪不得凌霄与他闹翻。
是月夕自己太单纯,见此人长得好看,说话好听,还以为他其实是个良善之辈。可这宫里,出了慧园,哪里会有什么良善之辈?
万事还得靠自己。
月夕心里转着主意,轻轻点头:“多谢皇上。”
皇帝见她神色和缓下来,又与她说起别的话。
他见旁边案上摆着一本诗集,拿起来看了看,心中觉得好笑,凌霄的宫里,哪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不过这诗集的作者,皇帝也颇是欣赏,便与月夕谈论起诗人来。
可月夕却似全无跟他讨论的兴致,问一句答一句,言语间断,仿佛恨不得只说是或不是。
那模样,果真是有了几分头疼的样子。
皇帝看她兴致缺缺,便不再逗留。
月夕见他终于肯走,如释重负,起身送他。
行至慧园大门,月夕忽而道:“上回太后本就跟皇上商议好,要将我送回行宫去。是我舍不得,央着太后留我下来,领了这采选使的衔。这些日子,宫中诸事繁复,我每日疲于应对,只觉颇有些吃不消,身体也有些不好了。我想着,待我卸了这采选使,还是回行宫去养一养,请皇上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