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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小医娘(776)

傅九衢将头抵住她的,肩膀颤动,像一个痛失父亲的孩子,却没有发出哭声。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是我辈荣光……可我大宋将士不该这样死。断道坞之战,不是兵败,是国衰。”

霸王折戟,英雄末路。一众将士自尽于断道坞,余者甚至被割掉鼻子……这是何等的惨绝人寰?

辛夷闭上眼睛,低头贴着他的脸,眼睛被泪水模糊,鼻腔里也堵得难受,轻轻吸气,在他脸上轻吻。

“你还有我。九哥。你还有我。”

当天的午膳,湘灵备了点清淡的饮食,可怎么端上去的,又怎么端了回来。

傍晚时分,辛夷带着羡鱼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回来,发现傅九衢不在房里,心里莫名一慌。

“杏圆……”

听她声音着急,杏圆连忙打了帘子进来,手上还端着为他们准备的果盘。主子没有胃口,她们做丫头的也着急。

“娘子怎么了?”

辛夷眉尖不经意蹙起,“九爷去了何处?”

杏圆张望一下,回头望着窗边的余晖,“方才婢子看到段侍卫匆匆进来,和九爷说了什么,二人就出去了。”

斜阳沉入地平线,傅九衢仍然没有回来。

辛夷有点担心,将孩子交给奶娘,换了身衣服找到衙门。

这个时辰,衙门已下值,暑气笼罩、没有一丝风,衙门里那几个跪在地上的衙官、胥吏和衙差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仿佛蒸得熟透的大虾。

堂上鸦雀无声,糅杂了某种肃杀之气。

傅九衢修长的身躯端正而坐,容色冷漠。

他不动,堂下跪着的人,都不敢动。

辛夷尚在门外,就被段隋拦住。

“这是怎么了?”她问。

段隋难得的一本正经。

“九爷在办正事,娘子稍等……”

辛夷小声:“他们犯了什么事?”

段隋斜眼看了看堂上,摇了摇头。

“前阵子不是闹水患吗?扬州境内多有河堤和塘堰决堤,官府便下派了差役,修填决口……这个可全是苦力活,本是按户摊派人丁,可最后,有钱人家花钱了事,没钱的人家,要自带干粮上坝,有个七旬老翁,本可免役,但没使孝敬钱,被摊派了差役,这两天太阳大,生生热累而死……”

辛夷明白了。

派差役是北宋的惯例,相当于老百姓无偿为官府当差,修河凿渠等民生工程,基本由百姓服劳役配合官府完成。

但前头傅九衢听她说起,在她那个时代,让百姓出人工,都是要给人工费的,傅九衢认为理当如此,便拨了一笔款项下去,并对未成丁户、单丁户、女户免役。其余等丁户出力的便有工钱可得。

显然,这些胥吏衙差,从中饱了私囊,让人告发了……

换到葛庸那时候,大抵就睁只眼闭只眼,大家吃得个肥肚流油就算了,但落到傅九衢手上,又在这个节骨眼,辛夷看着傅九衢的脸色,都不禁为这些人捏了一把冷汗。

四周寂静。

三伏天热得人受不了。

辛夷正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坐等,堂上突然传来傅九衢的声音。

“主官革职下狱、凌迟死。其余人等,决脊杖二十。去职、流放!”

赵祯推行仁政,死刑的可能极小。

几个胥吏和衙役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在他们看来,这根本是一桩小事,大不了将钱吐出来,挨几个板子。去职流放,已是狠绝,傅九衢居然他们的命?

“大人,知州大人饶命……”

“郡王饶命,下官知错了……”

哭嚎声惊天动地。

他们吓坏了,辛夷也吓得够呛。

死不可怕,凌迟死却实在可怕极了。

辛夷扭头看过去,幽淡的光线落在傅九衢精致的面孔上,添了几分阴鸷诡魅之气。

一模一样的脸,与昨日并无不同,眸似星光、鼻如悬胆,这俊朗气魄举世无双。

但此时此刻,辛夷在他的脸上找不到半分柔和,那棱角尖锐得让人怀疑逗弄羡鱼的那个慈父……不是眼前这人。

傅九衢也看到了她。

辛夷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在衙门里,她没有质疑傅九衢的决定,一直等到傅九衢天黑时回到天水阁,她才就着一头沐浴后湿漉漉的头发,朝他跑过去,双臂将人用力抱住。

“九哥……你不要吓我……我害怕……”

傅九衢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轻抚她的后背。

“沐浴过了?”

“嗯。”

“怎么不把头发晾干。”

“九哥……”辛夷抬脸看着他,“你知道我想说什么。那些人贪赃枉法、奴役百姓,该打、该罚、该死……但咱们可不可以不要用酷刑?”

傅九衢轻描淡写:“杀一儆百,方是良策。在我治下,做不到洁身自好,那便早早辞官而去,以免枉死。”

“九哥……”

辛夷想说这人不是那么好杀的,且不说死刑复核手续的繁杂,就说这件事传出去,也许死刑没有批下来,反要为他惹出不少非议,没得落下一个心狠手辣的恶名。

然而,傅九衢没有给她出口的机会。

“十一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

他打断辛夷,将人揽过来往里间走,语气平静无波。

“这会我倒是有些饿了,娘子陪我宵夜吧。”

辛夷:……

第653章 一个忠字了平生

接下来的日子,傅九衢十分平静。

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一应如常地陪伴辛夷和羡鱼,就连神态都看不出半分异常,好似没有受到狄青之死的半分影响。

孙怀和段隋几个原本很是忧心,看他如此,这才稍稍放了心。

但辛夷默默观察,心下里更是害怕。

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骇人,从那天傅九衢执意要动用酷刑杀人,她便隐隐有些不安。

又一月,梁仪从陈州回来了。

他带回一些狄青的遗物,同时也带回了疯疯癫癫的周道子——

金风院的书房里,梁仪面色沉重地打开包袱。

“魏夫人让属下带回狄将军铠甲一副、双锏一把,还有这个铁连枷,说是带给九爷,做个纪念……”

傅九衢垂眸,“师母如何?”

梁仪道:“已随狄咏等人,归葬还乡……”

落叶归根。官员死在任上,大多会归葬祖茔。

狄青生出汾州,也将葬于汾州,辛夷依稀记得当年去山西旅游,在导游嘴里听说狄青墓时,那脑子里一晃而过的情绪……

而狄咏,狄青之子。导游说:因为他长得俊美无俦,宋哲宗为公主选驸马的时候点名要求,一定要像狄咏那般美貌。而狄青这个儿子,有乃父之风,后来“屡立战功”,“以身殉国”。

念及这一点,她突然悲从中来,眼泪淌下来都没有察觉。

傅九衢凝神而视,递上手帕,示意孙怀。

“带娘子下去休息。”

辛夷慌不迭地擦干眼泪,“我没事我没事,你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