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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寂沙(49)

停了片刻,他忽然道,“其实老将军写的最后一句是‘魂勇毅兮归故里’。只要儿子们的魂魄能够安然 故乡,能不能成为鬼雄,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吧……即使是习惯了为皇权朝廷效命、习惯了穷兵黩武的兀兰人,有时也是会有自己的希冀在,有自己的一份坚持的……”

苍凉的曲调,相似的场景。我的神思有些恍惚。

刹那间,仿佛重回故乡。在那个城破的前夜,城头的士兵们低低哼着易水的殇歌,给心爱的姑娘写下诀别的书信。

眼前身影朦胧,仿佛看到熟悉的将领们城头浴血,斑斑的热血自身体喷出,洒满了青色的城砖。

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职守的士兵们轻轻的哼唱着,陌生的音调,带着相同的绝决与凄凉。

我扬起头,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耳边听到低低的叹了一声,温暖的身体靠过来。

“昭,我累了。陪我一个晚上好不好?”

本能就想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就在那句话后面,我听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明天清晨,我放你走。”

马灯早已熄灭了。

漆黑的夜色笼罩了周围。飞砂走石的狂风在深夜中咆哮,盖过了帷幕内絮絮的话语声。

“这些……都是陈年的伤疤?”

“是啊。”

“都是小时候打架打出来的?”

“唔。”

“……伤成这样,那个皇帝竟然也不管?你不是说你也是他的儿子?”

“算了吧。我没有名分,就算从小作什么比他们好,挨打的当然总是我。直到后来被欺负够了,我就去跟他们打,不管有多少人,就只揍领头的,一直打到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才罢休——你在易水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吧?”

“……没有。一向只有我揍别人,没有人敢打我。”

“我猜也是。”他低声的笑了,换了个姿势枕在我的腿上。

“后来我发现了,无论我怎么样,好也罢,差也罢,他总当我是一团空气,看也不看一眼……有一天,他突然招了我去,摸摸我的头,对我笑了笑。那时候我好高兴。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天,他决意把我送到狄支作质子,一去就是七年。”

我对着马灯黯淡的火光出神。“七年……足够一个少年长到成年了。”

“是啊,真的很久。有一阵,我几乎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过了。”

“可惜后来,你还是回去临川了。”

“唔。”

“……我讨厌临川。”

“我知道。”他又翻了个身,“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那是你的王都。”

“……那不是我的。”

一只手被他的手掌牢牢扣住,发梢蹭在手背上,很痒。他咕哝着,“昭,你说,我不如莫都,还是不如莫极?为什么他们有的我就不能有?我也是他的儿子,只为了身上一半异族的血统,他就一辈子提防我。”

我沉默着摇摇头,望着远方。

飓风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大声肆虐着,风声把话尾刮得断断续续。

“还有那几个所谓的皇子兄弟,见面恨不得互相吃了对方,皇家真是天下最可笑的地方……”

“……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我们还可以喝一杯,不过你的酒量真差劲……”

“……昭,过来,别赌气了……”

咕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垂下眼,凝视着枕在腿上、沉沉睡去的男人。

褐色的头发大概有几天没有好好梳理过了,杂乱的覆盖在额头上。

安静的面容,所有的表情都在睡梦中化开了。

此刻,他不是兀兰的三军统帅,不是毁灭易水的刽子手,不是用武力强迫屈服的敌人……

此刻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叫做莫炎的男子。一个喜欢一个人纵马荒原,喜欢看天边飞翔的鹰,喜欢夕阳,在众人面前放肆的谈笑着,却同时防范着所有人的,孤独而寂寞的男子。

凝视那张沉睡中的安静面容,良久,视线落在衣袖。那个微微凸起的暗袋中,藏着费尽心机得来的半片虎符。

我解下铁牌,挂在他的手腕上。

外面的殇歌渐渐的缓了。

我盯着角落里的沙漏发呆。不知不觉的,神智陷入了深沉的茫思之中。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尾声 《风寂沙》 少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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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叮当——叮当——

悠扬的铃声在耳边盘旋回荡,仿佛悠久不灭的歌声。

骆驼的足印踏在戈壁的沙砾上,安稳的停下来,细细舔食着植物上凝结的露珠。

“王上吩咐,送到这里。他的原话是,‘往下走就是兀兰的则淡行省,祝愿昭殿下一路保重,安然抵达易水’。”

“请转达殿下对王上的谢意。”小伍对着来人拱手。

来人点头,却占着路不动。

他的眼睛扫过骆驼,又扫过我和小伍,不甚熟练的兀兰语生硬的道,“但是,为什么是三个人?除了昭殿下,不能放过一个人。”

小伍怔了怔,说,“你没看见么?昭殿下受伤昏迷,需要人服侍。不然那么长的路,他怎么走?”

狄支官长摇头,脸色沉下,“他一个。你们两个,回去!”

小伍脸色微变,还没有说话,我冷笑一声,“你不必这么急着送死。目送昭殿下走远,我们自会回去,等天明之后,寻你大战一场。”

来人居然咧嘴笑了,重重一拍我的肩膀,“好!等你!”

看看我,又看看边上小伍,顿时皱眉,“你们,两个,一样高,一样脏,分不出。”

我挑眉冷笑,也不再理他,只是撕下战袍的边角卷了,几下把骆驼上那人的脚牢牢固定在两边鞍子上,又试了几下,确定不会掉下去才放手。

满意的拍拍手,正想催促骆驼趁清晨赶路,手却被拉住了。我一惊抬头,对上小伍隐约含泪的目光。

我皱眉。这小子就是碍事,早知道就不带过来,省得惹麻烦。

“不写点什么给大人吗?”小伍靠近耳边,哽着声音。他的手上有一张空白的羊皮纸。

我想了想,抽出匕首割破食指,在羊皮纸上蘸血写下了七个飞扬大字,交给他。小伍低着头把羊皮纸收好卷起,囫囵塞进骆驼背上的口袋里。

一切收拾停当,我轻轻打了骆驼一掌,眼看着骆驼驮着那人摇摇晃晃的向前面走去。

叮当——叮当——

悠扬的驼铃又响起来,音乐般动听,却已渐渐远去。

我和小伍站在苍茫的戈壁上,回首望向被重重包围的阵营。

“昭将军,你的大恩……”小伍低声说着,眼眶红肿。

“罗嗦。我自己做的事,又不是因为你求我。”我喃喃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对小伍一笑,“那一记手刀可能力道大了点,他什么时候能醒,那就不知道了。”

小伍想说话,喉咙却哽住了。

天边泛起了晨白,天色就要亮了。

驼铃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驮载着沉重物体的骆驼迈步走向荒漠的边际,只留下一个朝阳中的剪影,一串漫长的足迹。

我目送着那人渐渐远去,心中忽然有所触动,猛地回头。

另一个方向的断崖顶,隐隐约约两个人影在风中伫立,遥遥面对着这里。

似乎意识到我注意他们,其中的一个瘦削人影微微侧头,凝视过来,深邃的眼眸穿越了彼此的距离。

我对那个方向遥遥颌首,算是招呼。

这一对曾在荒漠上结下生死信约的达鞍,一个敢孤身入营,而另一个居然会放任大好机会白白流逝,送他安然出营。他们之间的交情,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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