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皓行轻轻蹙了蹙眉:“这是为何?”
“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驱使附近搜罗而来的平民百姓来哭城。若是守将心软放他们入城,则借机攻克城池。若是守将坚持不开城门,那么第一批射上城墙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头。”
连秀这些年不知打过多少硬仗,闻言脸色微变,咬牙切齿道:“那来不及入城的百姓呢?”
“总会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静道,“也算是这些人命中的劫数。”
连秀匆匆领命而去。
江载初远眺北方:“元大人似乎并不意外,想来对匈奴的手段已熟悉过了?”
“闻所未闻。”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总要死人的。”
“元大人这幅冷硬的心肠,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载初语气带着轻微的讽意。
“朝廷上的明争暗斗,往往比战场冷酷万分。”元皓行恍若不觉,笑道,“殿下亲身经历过,又怎会不知?”
江载初分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不接腔,只遥遥望着远处山河,心中却并无半分大战前的热血慷然或是悲壮豪阔,只觉得心底某处空荡荡的。
“数日之后,这里便是尸山血海,也不知这城池是否会被铁骑踏破。”元皓行轻声道,“殿下,你昨日实不该将她追回来。”
江载初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举动并没有瞒过他。
“郡主曾求我不要将她放回你身边,当时我不懂她是何意,现下却有些懂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眼神中浮现一丝忧虑,“我确实不该将她送还给你。”
江载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永宁虽有你坐镇,却远不如长风城稳固,依我看,留她在此处还是危险。若是城破全线后撤,你更是顾不上她。”
“元大人,你素来以天下为重,何时这般关心一个女子了?”江载初截断他的话,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关心皇帝远胜你的亲妹妹吧?”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元皓行道:“向各地征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拟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动,凝眸望向落款处,却见天子之印端端正正的落在上边。
“皇帝如今在哪里?”元皓行不复之前轻缓的神容,正色问道。
“元大人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江载初丝毫不避讳,轻笑道,“如今皇帝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携手合作,先将这胡人之乱平定。”
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这几日他布了不少明线暗线,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如今江载初已经将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后,天下局势大变,江载初打的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
许是察觉到他的神色,江载初却笑了:“你在担心吗?担心我从此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
“本王再昏庸,也不会如太皇太后与周景华一般,放匈奴人入关!”江载初眼神中噙着淡淡的嘲讽,“不知元大人以为如何?”
元皓行一时语塞,却见江载初眸色闪动,从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况?”
江载初叫来一名士兵,不多时,便拖了一人到两人面前。
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因被两名士兵托挟着,背亦是佝偻的,暮然见到了元皓行,便猛扑过去:“元大人救我!”
元皓行踏上半步,脸色铁青:“周景华,皇帝如今在何处?”
周景华此刻却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犹自带了几分故作的傲慢道:“元大人你既然到了,又怎能和这逆贼在一起?还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
元皓行见他一副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的蠢样,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城墙去,只能捺住了性子问道,“陛下可好?”
“陛下可不好。”江载初抿着一丝淡笑道:“我在淮水边找到御驾,陛下便已经病重了。”
“殿下自小一直体质健壮,得了什么病?”元皓行一怔。
“这就要问周丞相了。”
周景华肥硕的身躯微微一抖,竟一个字说不出来。江载初便漠然道:“那么我替你说。”
“匈奴骑兵兵临皇城之下,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守城直到援军前来,一派主张弃守南逃。周大人自然主张南逃的。可朝会之上,小皇帝却坚持要守城。”江载初顿了顿,眸色略有些复杂,“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而言,自然没有人将他的话当做真正的命令。只是朝中有权臣开始觉得皇帝不好控制,于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药,保证这段时间,小皇帝不会再出声反对自己。”
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随即上前一步,抓起了周景华的衣领:“你竟敢给陛下下药?”
“他这个逆贼说的话,元大人你不可相信!”周景华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这般狠戾的神色,身子如抖筛一般,说话结结巴巴。
“陛下如今如何?”他用力推开周景华,转向江载初。
“算是稳定下来,暂时不会有危险。”江载初淡淡道,“不论如何,他也是我亲侄子,我会让人照顾好他。”
元皓行一脚用力踹在周景华胸口,明秀清军的脸上露出暴怒之色:“等到平定了内乱,我会好好同你算这笔账!”
永嘉三年七月,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皇帝弃守京城南逃。途中颁下旨意,为平叛乱,擢皇叔宁王江载初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封大司马,节制各地兵马,务必将匈奴驱除出关,光复中原。
圣旨一出,举世皆惊。
三年前因为含元殿弑君一剑而成为叛逆的宁王,一日之间重回朝廷,引起了无数质疑。而头一位响应这道圣旨的,是御史大夫元皓行。他毫无怨言地将手中兵马皆交予宁王,这一举动,被视为皇帝真正认可了这位亲皇叔,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
各地军队开始源源不断的往永宁一线开拔,以此同时,左屠耆王冒曼的骑兵先锋已经出现在永宁城郊,后续部队在两三日内必将抵达永宁城下。
此时的城内,马车已经准备妥当,韩维桑站在府门口略等了一会儿,抬头望望这天,盛夏的暑气一层层逼上来,到了下午,或许便会有一场疾风骤雨。
天气闷得一丝凉风也无,韩维桑下意识地望向北门方向,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却只是觉得,这一趟离别之后,或许,真的相见无期。
她怅然转身,踏上马车之前,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动。在这座变得无声无息的城池中,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动听,如同落雨。
她暮然转身,撞入视线的却是一个陌生军士的身影。
“郡主留步。”军士勒住了马头,利落地翻身下马,递上一封信笺。
韩维桑接过来,纸上却只有两个字。
她怔怔看了许久,内心最柔软的深处仿佛被重重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