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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鹤令(4)

苏瓷趴在屋顶,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年轻男人的修眉俊目,薄唇轻抿,她认得他——只怕此刻整个江南府人人都能认出他的样貌。

正是被劫持后下落不明的——慕容清。

慕容桐慢慢走到弟弟面前,凝神看他半晌,一言不发,却是清脆的一记巴掌落在他明秀白皙的脸上,立刻留下五道指印。

“花鹤令呢?”

慕容清不闪不避,指了指那炉药:“在这里。到寅时你就可以服下了。”

“我没病!”慕容桐气得身子微颤,“你把花鹤令摘了熬药,太后怪罪下来,我们慕容家怎么办?我辛辛苦苦撑到这一日是为了谁?你——你——”

“阿姐,我不要慕容家如何富贵,我也不在乎太后是不是要怪罪我慕容满门,这么多年来我只知道自己种这花鹤令,是为了让你身子好起来。”少年固执的瞪着阿姐,“是你背负的太多,一心想着爹爹的嘱咐,要将慕容家的基业完完整整的送到我手里——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你不在了,这一切,我更加不稀罕了。”

“我,我怎会不在?”少女的声音带着虚浮,并不如何坚定,她看着那炉还在冒着热气的药水,几乎要落下泪来,“你早就知道祝二叔想要偷花,所以将计就计,让奇叔送你出客栈,让人以为你是被劫走。暗中却重新将花偷来熬药。等到这药熬成,我也就无可奈了,是么?”

慕容清并不否认,微微低了头,只说:“你将药喝了,然后……咱们就离开这里,别的事再也不管了,好不好?”

“清弟,阿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慕容家。”慕容桐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病态的红晕,“你……为什么?”

慕容清抬起头,淡淡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是阿姐,可你又不是阿姐。”

此刻小小的山庙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似是更浓烈了。几乎在瞬间,慕容桐的眼神黯淡下来:“你知道了?”

少年看着眼前这张柔美的脸,却恍惚间和记忆中那簪花的粉衣少女重合起来。

燕子坞慕容山庄的大夫们来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救不醒躺在床上的那个小姑娘。

慕容桐不小心跌下池塘,溺水后昏迷至今,就连父亲都已经放弃了希望,可是慕容清每天都会溜进去看看阿姐,和阿姐说一会儿话。

“哎呦,小少爷,又抱着你的花去看小姐啦?”奶娘摇头叹气,“小姐她怕是不成了。”

不过十岁、却在养植茶花一道上天赋异禀的慕容清,怀里抱着光秃秃的花盆,固执的摇头:“阿姐会醒的。”

奶娘服侍他睡下后,悄悄带上了门。

慕容清却睡不着,又爬起来,对着光秃秃的花盆许愿:“小鹤,你快长出来吧,阿姐说她一直想看你,你长出来了,她说不定便好了。”

接下去的每一日,少年比起平常更加精心的照料这盆花,哪怕里边的种子依旧毫无动静,他却在每个深夜爬起来浇水施肥,小心翼翼的调整泥土的配方,再带着它去看望阿姐。

这一日是除夕,慕容清留在阿姐房中守夜。原本光秃秃的花如今已经冒出了小小嫩芽,可阿姐还是躺在那里,再没有醒来过。

慕容清吃了两个糖果子,趴在桌上,被暖炉熏得昏昏欲睡,迷糊间却看见阿姐坐起来了。阿姐走到他面前,温柔的替他拨了拨头发:“清弟,阿姐真的走啦,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慕容清还不懂什么是“走”,只是拉住阿姐不放手,哭闹:“阿姐,我种的花马上要开啦!你看完花再走啊!”

可阿姐还是挣脱了他,往前走了。

慕容清哭得眼睛都糊了,却有一个和阿姐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从远处跑过来。她穿着桃粉色的襦裙,长长的乌发上簪着一朵半圆形的花,笑着将慕容桐牵了回来,笑眯眯道:“我把阿姐还给你,好不好?”

一句“你是谁”还没问出口,咻的一声,两个人都不见了。

慕容清惊醒过来,却见到阿姐慢慢睁开了眼睛:“清弟?”

他高兴得跳了起来,一叠声的叫“阿姐”,想要将那盆已经抽芽的茶花给她看。

可是,那盆好好的茶花,却蓦然间枯死了。

时光过了一年又一年,父亲死了,却留下一份极大的家业。

慕容清愈发孤僻,只爱钻研茶花,其余的事一概不理。家中的生意便由慕容桐接手。可她毕竟是未出嫁的少女,家里的一干老人如祝二叔之流并不服气,慕容桐将心血尽数扑在家业上,身子却渐渐耗干了。

她心急如焚,转机却是慕容清种出了花鹤令。

慕容桐大松一口气,心想若是能将此花进献给太后,哪怕自己不在了,也无人敢轻视这个对家族并不上心的弟弟。

可花还是没了。

她呆呆看着那盆已经被摘去花蕾的花鹤令,心想这番苦心,终究还是付水流走了。

“这十年我不闻外事,一心一意种出这花,并不是想要光耀门楣——只想以之为药引,彻底将你的旧疾治好。”慕容清慢慢走到慕容桐面前,温暖的手指抚在她的脸颊上,“阿姐走得时候,你怕我伤心,于是借用了她的身体……这十年来,是你一直在陪着我。可这是阿姐的身子,我知道你寄居在这里,每一日都活得艰辛万分。小鹤,是不是?”

小鹤……那是他给自己种第一朵茶花取的名字。

她恍惚间想起,这个固执的小男孩,每个夜晚都爬起来,给自己浇水,松土……那时自己初醒人事,便听到他孩子气地和自己说话,将她视若珍宝。

她知道的,他太害怕了,阿姐或许马上要离开他,他便只剩下了自己。

小茶花就想着,那么,就让他的阿姐不要走吧。

小小的花蕾用尽了心神,终于附着在已经没有生气的小女孩体内。

自此,艰难地生长,艰难地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为了陪伴他长大。

只是人形的身子到底是不同的,她本能地对“身体”感到排斥,却又不得不依赖“她”。

日子一久,她就知道这样有违天道的事,到底是不会长久的。心力日渐枯竭,哪怕每日悄悄吞服滇西最好的泥土,她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她只是希望,能在一切都结束之前,这个她守护的家,能完整的送到慕容清手中。

“慕容桐”轻轻掩住自己的脸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傻瓜,当年是我亲手将你种出来,我怎么会认不出?你以为我为什么潜心研植花鹤令?是为了讨太后的欢心么?”他顿了顿,笑得温柔,“是为了你——花鹤令有引魂固魂的效力,你喝了,从此便能真正和人一样,再也不用受到斥异之苦……”

一长串的眼泪扑簌簌的从脸上落下,“慕容桐”噙着笑:“可我长得和你阿姐一模一样。”

“阿姐早就走了……我知道你不是的。”少年伸出手臂,将眼前的她拢进怀里,轻声道,“荣华富贵我并不在乎,小鹤,我们一起走吧,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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