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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星(出版书)(95)

星意耳朵嗡嗡响了起来,仿佛又有几枚炮弹就在耳边炸响,一时间竟然有些茫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星意,星意……”高夫人看着她的表情,不由也有些难过,她的丈夫也是军人,她能体会到这样的担惊受怕,不由放缓了声音说,“你要撑住。你大哥没有死,吉人自有天相,养上一段时间一定能好的。”

她“嗯”了一声,不由站起来说:“伯母,我大哥现在在哪里?我自己就是医师,我可以去照顾他。”

高夫人忙说:“你这是着急了不是?你大哥现在还在前线的临时医院,青羽也已经赶去数日了。”她又说,“现下你家中还有位老爷子在,你突然走了,让老人家怎么想?”

星意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将眼眶里泪水忍回去,用力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高夫人怜惜她年纪小,却又这样坚强,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她:“星意,青羽他马上就会回来了。你且等一等他,具体的情况他会同你说。这一趟是他让我来的,就是怕你待在这里胡思乱想。”

高夫人略坐了一会儿,因为外头风声紧,立刻便走了。星意心乱如麻地站起来,走到楼梯口,才隐约看到老爷子的身影一直在二楼楼梯的栏杆处。她顾不上其他,连忙走上去,试探着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的脸隐匿在黑暗中,瞧不出表情,却用嘶哑的声音问孙女:“你大哥他……出事了是吗?”

星意甚至完全来不及掩饰,就被老爷子这样直白地询问,整个人僵直着,良久,才说:“是。”

老人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仿佛失去了生机:“到底怎么说?”

“说是在瓦子湾受到了日本人的袭击,重伤昏迷。”星意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爷爷,您不要太担心,大哥一定没事的。”

老人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星意就站在他的身侧,针落可闻的房子里,竟然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的一颗心越跳越快,忍不住伸手去拉爷爷的手臂:“爷爷……您没事吧?”

老爷子终于动了动:“你跟我过来。”

书房里的光线亮堂了许多,老爷子的背影略有些佝偻,走到一个橱柜边,弯腰抱出了一个盒子。他放开了拐杖,苍老起皱的手带了些微的颤抖打开了。

他始终背对着孙女,声音显得疲倦低沉:“这些是我们廖家祖传下来的戒指,定亲的时候给了你母亲。后来她走前嘱咐说,等你长大再给你。”老爷子取下其中一个隔层,又露出底下

一叠纸,“这些是我们廖家在下桥所有的地契。我同你大哥商量过的,他说他不要,都给你做嫁妆。”

“爷爷——”星意有些惶恐地站在老人身后,“您为什么要交代我这些?”

老爷子半抬起手臂:“你听我说完。廖家所有的财产,这一趟出来前我都交付给了你表叔,他很是老实可靠,以后有需要,你就找他交接。这是清单,也放在这里。”

“爷爷!”星意终于不安地打断他,“您到底怎么了?”

老爷子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小孙女一眼,大约意识到自己已经吓到了她,伸手拍拍她的手背,笑着说:“爷爷没事。你大哥也会没事的。”

星意拼命点头:“爷爷您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涣散,旋即收起了盒子,重新放回了柜子里:“你记得,这些东西都放在这里。”咔嗒一声上了锁,他转身将钥匙放在孙女的手里,“行啦,说完也就放心了。”

星意握紧了钥匙,有些无措地站着,看着老爷子缓缓坐回摇椅,试探着又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闭着眼睛,忽然咕哝了一句:“丫头,还记不记得咱们老家院子里那棵树?”

星意点了点头。

老人缓缓地说:“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是你出生那年埋下的。想着你结婚的时候就能喝了。爷爷等了这么多年……”他沉寂下来,长久地没有说话,星意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想要悄悄离开,才听老人轻声说,“……真想能喝上一杯。”

星意听出他语气中的萧索之意,忽然心酸得难以自己,正要勉强开口,忽然听到佣人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老爷子、小姐,叶督军回来了!”

星意一下子绷紧了,她急着去问他大哥的情况,连忙出门下楼。

叶楷正果然回来了,想是长途跋涉而来,风尘仆仆,人又消瘦了许多。她顾不上其他,急着问:“我大哥怎么样了?”

他尚未脱下军氅,只是走近她,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大哥我已经带回来了,在医院,尚未醒来。”她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可他已经放开她,声音低沉,“老爷子呢?”星意迟疑着说:“楼上书房。”

“我有事和老爷子谈一谈。”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旋即大步上了楼。

书房的门半掩着,叶楷正进去的时候,老爷子穿着黑色长袍,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站在书桌边,站得笔挺。

他反手带上了门,尚未开口,老爷子便问:“诣航现下怎么样了?“

“我带他回了颍城,医师正在救治。尚不能断言生死。”叶楷正的声音无甚起伏,“爷爷,此役我败得彻底,日军舰队安然通过了瓦子湾,仅有四艘受到轻创,而他们以船上的炮台重创我31军,伤亡数千,31军军长肖诚如今依然下落不明。日军已经洞悉了我方意图,只可惜我功亏一篑,再无机会摧毁日本舰队。”

老爷子闭了闭眼睛:“肖诚……是你那位侍从室主任,来接过我的那个年轻人?”

他答得沉重:“是。”

书房的窗打开着,寒风偶尔也卷着雪片飞进来,隐约还有街口报童的叫喊声。

“急报,急报!叶楷正严正答复东京电报:丧国之约,断不可受!”

……

叶楷正进门至今,尚没来得及脱下手套,只是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纸,轻声问:“今次消息由日本的商船泄露出去。我已经让人查了,商船是这家公司的。”

老爷子并没有接去看,只是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是我的错。是我将瓦子湾的事告诉了佐藤元。”

温度似乎降至零度以下,所有一切,呼吸、目光、动作都凝结住了。叶楷正正视着老爷子,声音亦是倏无温度:“您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爷子长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青羽,我无言以对,也无从辩解。做了便是做了,那么多年留下的一点慈父之心,没想到害了诣航,害了那么多人,是我的罪孽。”

老人家背转了身,不叫叶楷正瞧见此时自己的表情,只平复了呼吸说:“那日诣航送我回下桥,我无意间听到他和旁人在说瓦子湾的计划。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可是当日他走后,我接到佐藤元的电报,告知我他在两江的商船上……他说这一趟航程后,就不再回来。我看了看行程,才发现他可能会恰好经过瓦子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