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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逝人非(88)

他已经将几个碟子收起来,又卷了卷衬衣的袖子,走去厨房了。

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就收拾碗筷。

夏绘溪怔怔的看着他隽长的背影,耳中是水流下来柔和的声音,忽然鼻子微微发酸。

指尖已经缠上了创口贴,也并不觉得疼痛。夏绘溪在厨房了转了一圈,看着他将碗筷摞齐,放进柜子里,又回头问她:“这里的装修,是你自己弄的?”

仿佛是第一次打量这个房子,他的目光随意而闲适的转了一圈,声音中微微含了笑意:“辛苦么?”

她转过头,有些无措的将头发拨了拨,却答非所问:“你……还是回家去休息吧?”

苏如昊的目光瞬间黯了黯,修长的手指扶着桌脚,又重重的握紧。

沉寂之后,她终于淡淡笑了笑,清艳的光华在唇边流转。

“或者,你喝杯茶再走?”

那杯绿茶的叶子还在上上下下的沉浮,汁液是渗着微白的青绿色。苏如昊握在手里,并不觉得烫手,隔了很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黑玉般的眸子一定,轻声说:“以前的事,你真的没有办法让它过去么?”

她不语,拨转着手中的茶杯。中间隔了漫长的时光,他再来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和两年前海边那一晚有些不一样了。

她低头想了想,用极慢的语速说:“你知道,我对你那样坦诚……结果却是这样,我真的很难再……”她重新考虑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十年怕井绳吧,总之……我恐怕,真的很难做到以前那样了。”

她的语气有着克制的理智,这个问题仿佛是在她心中也已经考虑过千遍万遍,声音听在耳中也是极为淡然的。

他抬头注视着她,身形岿然不动,呼吸离得很远,又像很近;时而很重,又似很轻。

这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夏绘溪往一侧挪了挪,努力找一个新的话题。

“你收养的那个孩子,我好像以前见过,是不是?”

他想起那个游乐园,又想起了很多其他的事,努力平息下呼吸:“不算收养。媛媛的父亲工伤,父母都回老家去了。她很聪明,如果机遇好一些,我想,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所以我和她父母商量了,让她在这里读寄宿学校,放假可以回去父母身边。”

夏绘溪安静的听完,没有说话,只是转开了脸,若有若无的说了句:“是么?”

这个小姑娘又叫她想起了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她默默低了头,咬了咬下唇,似乎无话可说。

而他猜出了她在想什么,语气温和抚慰。

“你放心……媛媛很乖巧,我不会让她……”又似乎斟酌不好语句,最后浅浅笑了笑,“总之,她现在很好。她的父母开了家小商店,过得也不错。”

其实这才是典型的是苏如昊风格吧。温和,毫不张扬的体贴,总是让人从心底暖和起来。夏绘溪点了点头,说:“对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我爸妈迁坟的事……辛苦你了。”

微微被错开了思绪,他简单的点点头,微抿了唇线:“不用客气。那时候你刚到国外,我怕你会担心,就没转告你。其实没什么。”

“嗯。”夏绘溪笑了笑,“我们那里迁坟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应该忙了很久吧?”

他淡淡一笑,不再接话。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像是有人拿了一副黑色丝绒的幕布,将繁星灿烂的星河遮住,余下沉沉的暮色。

“裴越泽一个人走的,是不是?我本来以为……”

“唔,是啊。他以后恐怕也不会回来了。”夏绘溪接口,截住了他的话,“他现在,心理很健康。你现在,还恨他么?”

苏如昊愣了愣,旋即微笑,又似在回忆,最后说:“我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一心一意的要报仇,要让CRIX垮掉,要拿回我爸的东西,如今算是做到了大半,可是看起来,他并不在乎这些东西。”

夏绘溪低着头,目光落在深红色的地板上,若有所思。

“我当年做的事,让他失去了亲人,一直逼得他出现精神疾病,这是我想不到的。可到头来,这件事让你离开了我。你说,这是不是你常说的那个……宿命呢?”

他的神色怅然。

一环又一环,套到最后,所有的事,总是在无可控制的向奇怪的方向发展。

刻意经营的、苦心谋划的,远远及不上不知不觉间的伤害。

而后者,总是在不经意间,重重的击上人的软肋,匪夷所思——可是细细的思量,这样的结局,或许才是真实而自然的。

他站起来,略带眷恋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的说:“很晚了,我该走了。”

南大的大礼堂门口拉着双语横幅,欢迎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大师Zac教授来中国讲学。

学生的反应相当热烈。晚上六点的讲座,却有学生在晚饭前就来占座,可谓盛况空前。

开始之前,到处是年轻人的喃喃私语,将整个礼堂装点得热闹而活泼。

又因为大多数不是心理专业的学生,有人开着玩笑:“不知道会不会留互动时间?我想问问我最近做的一个梦是什么意思?”

间或夹杂着心理系学生不屑的嗤笑声,灯光终于缓缓的暗淡下来,而主席台上也走上了一位老者,渐渐的静了下来。

老教授这么热的天,一丝不苟的穿着西服,架着那幅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目光却从镜片上边透下来,微微的扫视全场,从容而镇定的对全场微笑。

这场讲座的主持和点评是心理学院的老院长彭泽。他简单介绍了教授的生平和成就,感谢了他专程来南大讲学,便示意讲座可以开始。

同声翻译做好了准备,Zac教授向彭泽笑了笑,开始讲座。

人委实太多,有的学生直接坐在了座位之间的走廊上,苏如昊赶到的时候,只能在门口听到里边的声音,想要挤进去,只怕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然而有一句苍老的话语,却顺着音响清晰的传了出来。

“The greatest and most important problems in life are all in a certain sense insoluble. They

can never be solved, but only outgrown. “

并不用等待翻译,这句话流畅的在自己的脑海中出现,并且自然而然的理解了它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中的最为严峻和重要的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我们无法解决它们,只能在成长中超越它们。

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时间站在那里,忘了听老教授接下去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

已经发生的,便是已经发生了。

他执着爱着的人,亲口告诉他,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他无法将那些事消除得仿佛不曾发生一般,亦无法弥补得光洁如初。那么,是不是可以努力的做些什么,可以让彼此在时间流逝、物是人非的时候,慢慢用新的回忆填满以往那些伤痛的裂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