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用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声响,过了片刻,他停下动作,望向吕宽:“总之,后日父亲就会颁布命令,将卫氏一族迁到中山国,并下令他们不可再回到长安。无论如何,妻舅要替我想个主意,哪怕不能劝父亲回心转意,总要拖上一拖。”
吕宽离去后,王宇对着铜镜理了理衣冠,这才出门。
从议事厅到卧房需穿过一个长长的回廊,王宇不经意地撞上了刚刚从宫中回来的父亲,朝中炙手可热的太傅王莽。
“父亲。”王宇恭敬地行了一礼。
王莽脸白微须,身量亦是修长,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的长子,声音有些冷淡:“交代你的事可曾做完?”
“父亲命我草拟的旨意,还是有些不妥。”王宇微微躬身,声音不卑不亢。
王莽有些意外,只是多年的政治生涯让他养成的隐忍习惯,使他并未在这一刻将怒火冲着长子发作出来,他只是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径直离开了。
王宇一直等到父亲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庭院。
妻子吕焉正在灯下绣一双虎头鞋。他爱看她柔静的侧脸,舒缓的呼吸,以及松松落下的长发,于是未让侍女通传,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她发现,转过身来轻声问:“回来啦?”
王宇唇角的笑意像是秋月一般明净,他拉着妻子坐下,轻轻抚着她凸起的腹部。
“今天吃了些什么?午觉可歇了吗?”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般寻常的开头,仿佛说了很多年,却从不会厌倦。
吕焉一一回答了,到了最后,才有些担心地望着丈夫问:“今日见到父亲了吗?”
“适才见了。”王宇沉默了片刻,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温柔,“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家被迁徙去中山国的。”
“不,夫君。”阿焉有些着急,打断了他的话,“父亲这样的人,他打定的主意如何肯更改?你千万不要一时意气,反倒害了自己。至于卫家……虽说是我娘家,但是迁到中山国,总也不会……亏待他们的。”
她的声音末了已经有些酸涩,王宇听了心中愈发怜惜。他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道:“阿焉,你出生在卫家,因卫吕两家世代交好,吕澄无后,便将你送入了吕家抚养,改姓吕。可卫家……始终是你的娘家。再说,卫家也是陛下生母的本家,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看着他们被贬去中山的。”
吕焉怔怔地看着丈夫——她在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在皇宫里见到了他。那时,他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少年,秉性温和,长得俊秀,最得当时太后的宠爱。那次因抱着自己的宫女的一个疏忽,她一不小心滑到了御花园的池塘里。盛夏的水泛着淡淡的腥臭,上下翻腾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有一根长长的树枝递到了自己面前。那个少年用尽全力将自己拉了上来,然后……她觉得害怕,扑在他身上,哭得几乎晕过去。
后来太后狠狠地责罚了那个小宫女,转而抱起自己问:“阿焉,要怎么谢谢小哥哥?”
小阿焉奶声奶气地说:“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一脸正经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脸颊却红了。
十多年过去了,王宇的父亲王莽飞黄腾达,早已成了天下最具实权的人物。那时王宇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哪怕是尚公主也未尝不可。可是向来温顺的年轻人只在这件事上顶撞了父亲,坚持要娶吕家领养的女儿为妻。
成婚至今,三年了,他待她,始终如一。
王宇轻轻抹去妻子流下的泪滴,低声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翌日,太傅王莽家宅之外忽然出现了大片斑驳的血迹,腥臭冲天。太傅大怒,整个长安城震动,一时间人仰马翻。太傅长子王宇趁机进言,只说天降异象,外戚卫氏一族迁中山一事理当暂缓。
王莽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辨喜怒,只是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卫扭送着一个马夫模样的男人出来,那人环顾一圈,扑通一声跪下:“太傅饶命!”
“谁指使你往我家宅墙上泼血的?”王莽眯了眯眼睛,声音中蕴含着无限威严。
那人踌躇了片刻,即刻屈服了,指着现场的两人:“是……王大人……和他的妻舅吕大人。”
王宇和吕宽见状脸色煞白,踉跄着倒退了半步,却不否认。
“宇儿,你认不认?”王莽声音中透露着一丝疲惫,沉声问道。
“父亲,陛下的生母出身于卫氏,卫氏不可动啊!”
王莽闭了闭眼睛,那张净白的脸上忽然起了一层令人不安的红色:“竖子!还如此执迷不悟!”
他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一挥手道:“通通带下去!”
“父亲!这样做,人心必失啊!父亲!”
儿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身边却有一个阴沉的声音靠近,低声地说:“太傅,还在犹豫吗?”
“宇儿……毕竟是我的儿子啊!”
“可是为了这千秋万代,这万世苍生……太傅,当下决断啊!”
屋子里一片冷寂,良久,王莽抬起头:“你所说的灵咒……当真能灵验?”
“万无一失,确保太傅您能坐拥天下,享万世春秋。”
王莽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兴奋而诡异的光芒,终于点了点头。
那一晚,是吕焉最后一次见到王宇。
他坐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神情凝肃却又带着文人雅士曲水流觞时的高雅。看到妻子走近的时候,王宇站起来,微微皱着眉道:“你怎么来了?”
她忍着泪,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温暖而干燥的,就像他时时能保护自己一样,充满着安全感。
“你还有着身孕,怎么能来这里呢?”他轻声责怪她,又微笑道,“赶紧回去吧。等父亲生完气了,我就能出来了——最好他能一怒之下将我贬到别处去,这样我就带着你和儿子远离这里。”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她破涕为笑。
“女儿也好。”他慢慢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闭上了眼睛。
片刻的温存之后,吕焉想起了什么,从自己带进来的竹篮里取出了一小壶酒:“夫君,地牢湿寒,我带了些酒给你暖身。”
牢役开始催促,她只能看着他喝下一杯,就不得不眷眷不舍地离开了。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地牢中光线晦暗,青年却有着温和的琥珀眸色,淡淡地看着她,如同一汪明净的水,包容宽和。可是片刻之后,那湖水突起波澜,他脸色变得古怪而狰狞,旋即倒地不起。
“夫君!”吕焉大骇。那杯酒!
父亲特意嘱咐自己带来的那杯酒……
她不顾一切地往回奔去,然而早有准备的侍卫已经拦住了她,声音冷酷:“罪妇王吕氏,太傅有令,因汝有孕,待生产之后,再行定罪。”
公元二年,太傅王莽欲将汉平帝母族卫氏封至中山国,其子王宇苦劝,王莽不纳。王宇及其妻舅以血酒洒家宅,以此为“异象”,劝说王莽。后王莽察觉,鸩杀亲子,并借机牵连卫氏一族,诛杀豪门大户若干,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皆谓“太傅大义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