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夜脸上亦褪去了笑容,薄唇轻抿着:“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他拉着她的手,穿梭在架子间,直到在最后一排,发现角落里有一个人影静静地坐着,声息全无。
“罗嘉!”弥川扑过去,拼命摇她的肩膀,“罗嘉!你醒醒!”
罗嘉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安清夜,是不是因为这些瓷器?它们好像能吸附魂魄。”
安清夜的视线落在那些无声的静物上,紧锁着眉:“我来试试就知道了。”
弥川闪到他身后,看着他抬起手,尾指银戒亮起一道轻柔的银线,像是水波一样触及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的瓶身。那段银线像是有生命一般,紧紧缠绕着那细颈花瓶,像是要将里边的东西逼迫出来。过了一会儿,有青色的烟雾慢慢生了起来,能辨别出那是一道人形,像是被活生生地推入了一个小小的门内,然后是痛苦的惨叫声……直到一切渐渐平息,烟雾拢聚成了细长瓶身的模样,噗的一声,散了。
“是魂炼术,将活人的魂魄锻炼进瓷器中,是一种极残酷却有效的法术。”安清夜轻声说,“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样折磨对方?”
弥川抓住了他的手臂:“那罗嘉呢?”
“别急。”安清夜直起身子,眉眼间尽显凛冽,“这屋子的主人是谁?”
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动静,少年的脚步如猫如魅,轻得像是一片云絮:“屋子的主人,自然是我了。”
储藏屋壁上的油灯忽然亮了,若有似无的光线明灭,少年站在门口,用一种刻骨而奇异的目光看着这满架的收藏品,轻声说:“这个地方,已经好久没有新客人了。”
他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那些瓷器,似是自言自语:“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仇人。”
弥川的声音微微发颤:“真是你把那些人烧制进了瓷器?”
“但凡瑶里的制瓷大师,无一能逃脱这宿命……那是他们欠我的!”昊仲南仰头大笑起来,“炼进瓷器有什么不好?你看它们在这里,千年不改,万年长存。”
弥川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罗嘉她什么都没做过!”
昊仲南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神色复又平静下来,依旧恢复成了那个俊美倨傲的少年,只是微微抬了下颌,将侧脸埋进了阴影中。这么多年的时光,或许,坚强如他,亦需要倾诉的对象吧。
“元朝皇帝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瓷局,掌管瓷器烧制,制品专供皇室和达官贵人享用。至元二十年,枢密府下文,要景德镇上供白色瓷器。公文中特别提到,瓷器需‘色白微青,温润不透’,并限时一年。若烧制不成,朝廷的刑罚是极严苛的。镇上人心惶惶。那时我师父掌管浮梁瓷局,日夜为此忧心操劳,却因难以掌控炉温,每每锻造失败。
“我听闻北方沧州定窑善于制白瓷,便告别师父与师妹阿婵,独自前去寻找烧制之法。
“一路北行,看遍了朝廷统治之下百姓潦倒落魄的生活,我心中愈发难平。到了沧州,我四处寻找制瓷的师父,大家钻研琢磨良久,还是不得其法。
那个晚上,我辗转难眠,独自去炉窑查看炉温。偶然之下,竟见到一位老人。那位老先生是奇人,他似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便笃定地告诉了我一个古法,用这种方法烧制,不仅这种白色瓷器一定能烧成,到时整个景德镇都会无恙,朝廷的统治也绝不会长久。
“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就地炼制出了白瓷百件,找人将这瓷器包装好,送回了瑶里。
“可是当我回到这里,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浮梁瓷局一片素白,入目皆是吊唁之人!
“阿婵死了,师父疯了……是那些人!在我辛苦北上寻找制瓷之法的时候,他们以为枢府瓷制造无望,竟想了一个邪门法术——血炼——在瑶里珠山下,造型如女体的火窑,并以处子之血辅以烧制,可以炼成千古奇珍,釉里红瓷器。
“瓷业工会的人背着师父,秘密商议后决定,假若锻造不出白瓷,就用千年难得的釉里红为贡品,期冀获得朝廷的原宥。
“那个晚上,他们不顾师父的苦苦哀求,当着师父的面,将阿婵扔进了火窑中——用她的血供奉火神,日夜开窑烧火,制出了一只釉里红茶盏。”
弥川听得心惊胆战,她分明记得在茶馆里听到的那个故事不是这样的啊……勇于牺牲的少女,竟然是最无辜的受害人!而故事里天赋奇高的少年工匠,竟是处心积虑要复仇的人!
她看着面容扭曲的少年,哑声问:“所以,你把那些仇人一一炼进了枢府瓷中?”
昊仲南自怀中掏出了一只薄如蛋壳、流光溢彩的釉里红茶盏,放在掌心,珍重地细细摩挲着:“事已如此,我也无力回天。但是我要为师父和阿婵报仇!我以魂炼术将仇人的魂魄锁入这些瓷器中,让他们日夜煎熬,却不得逃脱。”
“这几百年间,阿婵在里边受尽折磨,而我,就像是孤魂野鬼……”他重新将那只釉里红茶盏放入口袋,带着极温和的笑,说道,“幸好,我找回了这盏釉里红茶盏,不久之后,我就能见到她了。”
“那罗嘉呢?”弥川咬牙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小姑娘?”昊仲南微微一笑,“是她缠着我,一直夸我的釉彩画得好。那么,我当然应该送她进那里面看看……釉彩的世界。”
弥川大怒:“你这个疯子!把她还回来!”
昊仲南身如鬼魅,已经退出门处。
木门后还隐蔽着一道石门,这时重重地关上了,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别急,很快你们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弥川与安清夜对视一眼,脸色均是一变:他们是在一个窑体中!
昊仲南想将他们炼入瓷器!
周遭的墙壁厚实异常,石门严严实实。弥川俯身摸了摸罗嘉的脸,她的体温越来越低,唇色也越来越苍白,整个人似是摇摇欲坠。
而这个石室却是相反,温度越来越高,弥川只觉得脸颊、背脊上都是汗水。
“安清夜,这次我们大概真的逃不了了。”弥川索性坐了下来,喃喃地说,“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安清夜没回头,还在寻找出口,声音清凉沉稳:“别胡说。”
生死一线,他却并未怪她,这让弥川心中微安,她想随便说些什么,便打破沉默:“我们也会像那些工匠一样吗?死前受尽折磨,被活活烧死?”
安清夜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
“他刚才说,他很快就能见到阿婵了……”安清夜沉思着说,“阿婵被炼入了釉里红茶盏中,怎么见呢?”
“是啊,怎么见呢?”弥川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高温烤得她脑袋都快裂开了,身上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皴裂开来,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安清夜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