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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33)

那时候他目送着我走出病房,他会想什么?

我的思维很迟钝,因为只要我想一想当时,就要屏住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我的胸口就绞在一起,痛得我喘不过来。

——原谅我不够坚强,那些书里的战士们,鲍尔柯察金、张海迪、史铁生、海伦凯勒、霍金等等等等,他们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所以他们才能坚强地活下来,成为传奇。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死神是这样强大,原谅我的渺小,我只能撑到这一步,我没有办法坚持下去。

傻瓜,真是个傻瓜!

我没有资格要求他撑下去,因为我不忍心。

走吧,走吧,只要我们的灵魂足够洁净,我们总可以被天堂接纳,如果真的有天堂。

外面的焚化炉从八点开始冒烟,根据物质不灭的定律,孟波等一下便要化成灰变成烟,他消散不见,随风而去,同时又无处不在。

我感觉到热热的眼泪流过面颊,徐华晋停了停,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她把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再慢慢地歪过头来,将瘦小的身体缩到我怀里,脸埋起来。远远看过去,大概就是伤心失意的女朋友需要朋友的安慰而已。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被埋没的真相,孟波会希望我走过去亲吻他冰冷的嘴唇吗?

他的丰润的嘴唇,这个时候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贴在他的牙齿外面,他一定不容许我去吻这样子的他。他曾经健康强壮,即使不帅,但是也有一些小臭美,我还记得他端坐在窗前,脖子伸老长贴着镜子,去挤额头上的一颗痘痘,然后用克林霉素小心涂抹。我在一边嘲笑他,他还沾沾自喜并且自我安慰,那个谁谁的脸就跟月球表面一样,爷统共就长了这么一颗。

直到被切开气管之前,他都每天早上坚持刷牙,用梳子梳理他刚刚长出来的短短的头发。

“等我好起来以后,肯定留长发,彻底做个摇滚青年。”他捏捏自己的耳垂,“我想在这里打很多洞,戴各种各样的耳钉。”

不能再想下去了,真不能再想下去了。

感谢徐华晋,在这个时候,我可以冒充一个安抚者,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放肆地流泪。其实她才是那个拥抱住我,并且安慰我的人。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跟徐华晋一起等在殡仪馆,我们拿到号码,排在今天的十五号将孟波送去火化。

突然想起以前妈妈描述刚出生的我,因为早产,放在暖箱里,推去洗澡的时候也是排着队伍,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出生要排队,上幼儿园要排队,进地铁站要排队,去食堂吃饭排队,到死了的时候还要排队。

奈何桥上是不断往前行进的队伍,孟波夹在拥挤的人群里,不会回头,他是那么普通的一个,对我来说,又是那么不普通的一个。

送孟波出殡仪馆的时候,我看见爸爸在绿化带那边冲着出口的地方张望,他到底是不放心的。

他走过来,劝道:“时间还早,你先回家歇歇吧。”

我摇摇头,我能陪孟波的时间极其有限了,我不想放弃任何一点点。

“我很担心你。”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徐华晋帮着他劝我,“你还是先回去吧,等一下到墓地那边你再过来。”

爸爸用力地拉扯我,我在几次挣扎以后,他非常懊恼地“哎!”了一声,我抬头,正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一时不忍,终于不再反抗,低着头跟他上了车。

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毫无睡意,又不敢吃安眠药,生怕下午睡过了头,耽误了送孟波最后一程。这样醒醒睡睡熬到下午,也没接到徐华晋的电话,我翘起头想看看几点了,这才发觉手机竟然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翻身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去拉卧室门,正要问爸爸是不是把我的手机拿出去了,手一握到门把,直觉就不对,转了几转再猛力推拉——门从外面反锁了!

“爸爸!爸爸!妈——妈——”

外面没有任何人回答我。

家里的窗子都按上了防盗窗,没有高强度金属切割机是出不去的,而唯一的门,从外面往里踹是可能的,从里面往外,我试了一下,木板异常坚固。

“爸爸!放我出去!”我哀嚎起来,进而这哀嚎充满了恐惧和乞求的意味,“爸爸——爸爸——”

29

不留纪念 ...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非常憎恨他。

我想或许在很年轻的时候,他也有过那种朦胧暧昧的情感,但是他没有机会得到,最后他跟所有其他人一样麻木无情地过了一辈子,所以他嫉妒我,他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以获得那卑劣的快感。

他把我关在家里的理由堪称可笑。

他说按我们这里的规矩,落葬的时候如果去送行,一般是子女出面,若是配偶,那意思是做好了生死相随,终身不再嫁娶的打算。他怕我走出这一步,会误了自己的姻缘。

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这么迷信。

他咆哮着,你大姑姑去世的时候,你姑父去送了,第二年夏天就跟着没了。你外公去世的时候,你外婆都没去送葬,不是她要改嫁,死人要妨人的,知道不知道?尤其孟波这样,孤零零一个,他是巴不得拖着你一起去死。

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要好好活下去,配偶不去送丧的多了去,为什么有这个规矩?就是叫活着的人好好活。就连孟波也是那个意思,爸爸曾经背着我跟他谈过一次,谈的最多的便是身后事,连我们去影楼拍的那三张照片,他也交代过一并烧掉。

爸爸知道我是听不进这种话的,所以擅自做主把我锁在了家里。

他还说,徐华晋去送孟波,天经地义,人家只会觉得她是个仗义的好女人,哪有同事去送葬的?电视电影里演的那一套,一圈人站在墓穴前默哀,那都是扯淡的,中国人对生死看得极重,这个时候万不能坏了规矩。传出去人家会怎么议论我和我们家?

我不相信,孟波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他一定是在委屈和羞辱之下被迫答应这些条件的,只为了他尚在人世的老母亲还需要照顾。

那些见鬼的繁文缛节,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大概马上就会消失殆尽。我却因为这个不能送他最后一程,看着他落葬。

我隔着门板哀求他,求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也隔着门板哀求我,念在老父母的情面上,放过年迈的他们。

“你妈妈心脏不好,你是知道的,你要我们一家子给孟波陪葬吗?”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了房门。

我因为抡起凳子腿砸门,用胳膊撞门,两条手臂伤痕累累,虎口的地方也震伤了,而看到他仿佛一夜之间就增多的白发,我又没有了发疯的劲头。

我平静地吃他给我做的早饭,热泪滴进热粥里,灌汤包是他亲手发了面蒸的,他不常做,但是我吃得出这种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手艺。他在竭尽全力挽留我和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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