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风之丘(29)

抽掉一支烟,我手插口袋走出小区,看到对面一家房产中介,就走过去把自己那个房子挂上了。

从中介出来,我去看了孟波的妈妈,自从九寨沟回来已近一个礼拜,除了刚刚办好住院那天去送过米送过菜,都没功夫去。我还想到接下来我要照顾孟波,恐怕没有时间顾及到她,是不是花点钱找个家政定期去做个饭?要不然老太太能在煮饭的时候把抹布忘在电饭煲里。

打开门,她正在电视机的微光中枯坐,简直如同一具幽灵,我把电灯打开,她似乎有了点反应,转过身来,昏黄的老眼努力辨认着。

“孟波?你来啦?”她的喉咙嘶哑,近乎用喊的。聋子都这样,生怕别人听不见,不由自主大声说话。

我走到她跟前,把楼下蛋糕店买的甜点小饼干之类的放到桌上,同样大声地问她:“吃过晚饭了吗?”

她摸索着把手探进塑料袋,皱着眉头拿到一个挺远的距离,再凑近了看看,用鼻子闻闻,然后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很贵吧?下次别买啦!”

一想到孟波在医院里打点滴,做那没有希望的保守治疗,而她可以为一包饼干那么快乐,甚至连我是不是她儿子都弄不清楚,我心底霎时间生出恶毒的念头,为什么孟波要死了,为什么她却还没有死掉?

她如果知道,大概也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吧?

所以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生命如此残酷,想活的人活不了,想死的人死不成,无法交换,无法协商。

深夜回到医院,孟波已经在止痛剂的作用下睡着了,他现在瘦得几乎要脱形,我替他掖好被子,退到走廊上开始抽烟。

林泽丰,想想办法!一定要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老代,我记得他媳妇是开影楼的,我说我有个朋友一直想去九寨沟,但是他快病死了,他媳妇的影楼那边有没有九寨沟做背景的风景布,我想带我朋友去拍几张照片,就当是留个纪念。老代答应替我问问。

挂掉电话,十分钟后老代打回来,他说九寨沟的风景布没有,不过美工组可以帮我做两块,反正他们以后也用得上。

我千恩万谢,催他们最好快一点,孟波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晚一天,他的形象就差一点。等到说完拍照的事情,我终于开不了口借钱,但是又不肯挂电话,跟老代东拉西扯。

终于他说他有事要挂了。

“老代,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泡妞呢是吧?你找的哪个盘丝洞里的妖精,够狠的啊,都让人给榨干了啊?借钱是没问题,不过你得保证不是拿去韩国给她垫鼻子隆胸。”

换平时,我早口不择言骂回去了,这个时候眼泪无声地流过面颊,“谢谢你,我明天过去拿钱行吗?”

挂下电话,我转过身来,看见父母站在走廊那一头,怔怔地看着我。

25

父亲 ...

我跟着爸妈走到电梯间外的僻静处,外面是半城的灯火,像一张发光的地毯静静地铺设在地表。

爸爸让妈妈先下去,准备跟我单独谈。

我想不起来上次单独谈话是什么时候了,好像那个时候我把小区里一起玩的女孩打了,用的是一块地上捡的瓦片。那女孩的爸爸是他单位里的一个老同事,关系似乎还挺僵的,他拉着我上门道歉,说了很多好话,还送了一个非常昂贵的水果蓝。

事后他跟我说打得好,他早看那一家子不顺眼了,不过因为对方是个丫头,所以出于爷们儿的尊严,我不应该降格到跟娘们儿动手的地步。

那一次我觉得爸爸特别有趣,特别好,是人无我有通情达理的好爸爸,酷爸爸。

他先点上了一根烟,然后问我要不要,我刚接过来,他就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他说:“我就瞧着你最近好像有烟瘾了,你以前不爱抽烟的。我还记得你三岁的时候,我在家里抽烟,你本来坐在你的小板凳上吃一个苹果,突然就掐着自己的脖子装着咳嗽,一边说‘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你妈还以为你被苹果卡住了,吓得是!接过你指着我的烟一个劲儿说‘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你那时候真可爱,圆头圆脑,胖乎乎的脸。你捂着鼻子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家子人被你搞得哈哈大笑,我不得不逃到阳台上去抽。后来慢慢的,我也就把烟给戒了。”

我站在那里不吭声,对他描述的内容全然没有印象了。

烟雾弥漫了他的脸,他回头冲我看了看,“你那边房子我跟你妈去看过了,孟波他妈住在那里,是不是?”

我吞了吞口水,“嗯”了一声。

“你想过没有,等孟波去了,他妈那里怎么办?”

“孟波想回他们老家的县城,给她租个小房子,请个人一日三餐照顾一下。”

他摇摇头,“不现实,如今全国的房价都疯涨,他们那边县城固然比这里便宜,长此以往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加上人工费,伙食费,他的积蓄很快就会用光。”他又抽了一口烟,道,“这样,我还认识一些朋友,帮她在这边的养老院里找张床位,算下来每个月千把块钱,各方面都能到位了。你空的时候还能过去看看,有个小病小灾的马上就知道了,总比千里迢迢的方便照顾一些。她一个孤老婆子,又聋又瞎的,要没个体己人看着,还不知道给怠慢成什么样。外面那些人,你以为个个能当她亲人一样照顾着?”

我听到他用商量的口吻将这些话娓娓道来,顿时泪如雨下。

“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孟波现在病成这样,你就知道哭,他看见了该怎么想?”

“他看不见了。”我刚说出这么句话,眼泪跟着就更凶地涌出来,几乎说不出话。

“我问过医生了,他也就两三个月的样子。”他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灭,“不过这个手术还是应该做一做的,不说人道关怀,活一天,就像个样子地活,你跟他这样……替他出这个手术费,我也没意见了。”他看了看脚底下的烟头,又捡起来想找垃圾桶,东张西望也没找着,就把烟头捏在了手上。

“爸爸,你能理解我?我和他其实……”

他抬手作了个阻止我说下去的姿势,然后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孟波已经这样了,我不多说什么。你妈那边还不清楚,她这辈子就晓得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她不会晓得自己儿子是这样的,你别犯浑,跟她去瞎说什么,她心脏不好,吃不住的。我今天也把话放在这里,你跟他是真心好的,临终这点事,只要别太出格,我不管。以后,你给我好好回家过日子,这是条件。如果你不同意,咱们的父子情分就到这里,我那么多老朋友老邻居老同僚的,我不说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我走出去,我丢不起这个人。也许你觉得自己的感情比我的面子重要,我不知道,你的感情是你的感情,我的脸是我的脸,这是两码事。脸长在我自己身上,丢不丢的你感觉不出难堪来。我也不是要逼死你,你是我儿子,我只有希望你好,可是你要过自己的生活,那就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你去过你的日子。你有良心,逢年过节来看看就好,没有良心,我也不计较,你妈反正最能吹牛,说你在美国德国过日子,谁知道?”

上一篇:当 局者清 下一篇:黑历史在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