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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16)

她简直是瞎扯淡,事实上手术后医生跟我们商量了化疗和放疗的方案,并且推荐我们到第二医院做放疗,因为他们那里的设备更好。而孟波一旦到那里,周围那些走来走去的肿瘤病人,除非他是瞎子聋子,才会毫无察觉。

孟波定定地看着头顶上方的灯光,好像没听清刚刚的话,于是徐华晋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他应该是听清楚了,然而也没有很高兴,只是带着恹恹的情绪疲惫地转过眼睛来望了我和徐华晋一眼,“你忘了,……”后半句说得很含糊,听不太清,他突然笑了,提高嗓门道:“你忘了,我是做的局麻,连医生说的黄色笑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句,他带着一种近乎恶作剧似的快感,因为我跟徐华晋已经大惊失色。

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那种欣赏玩味很快变成懊恼,他猛地闭上眼睛,“我累了,想睡一下。”

医生走过来,安慰了几句,滴水不漏,可是孟波颤动的睫毛上湿漉漉的,我忍不住掀开被角去握他的手。

室温并不低,他的手却冰凉。我这样握着他的手,他也没有睁开眼睛来看我,大概对这个结果,他虽然作了最坏的打算,真到要承受的时候,毕竟一切和想象的还是有很大差距。

刚刚带我们进来的护士在门口催促时间到了。

可是我不想放开他的手,把他留在这个陌生冰冷如同墓穴一般的地方。

徐华晋掰开了我的手,然后拉着我一起出去,她气冲冲地走到外间,“怎么可能,主刀医生知道他做的局麻,不会在手术过程中乱说话的。他就是试探我的!他觉得他得一场大病我就要跟他分手了,我是那种人吗?”

我想把之前和孟波在小树林的对话转述给她听,这种事情让孟波开口,也太难为他了。

徐华晋脱掉罩衫,走到外面,靠着墙角蹲了下去,我看到她瘦弱的肩膀在那里抖动,我知道她的痛苦很复杂,并不单纯为孟波流逝中的生命。曾经,他们可以做很合适的伴侣,即使只是作为伴侣,孟波那样的人也是难得的,现在她失去这个伴侣了,以后她都不能找到第二个孟波。

“他想和你分手,不想拖累你。”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一种解脱后的释怀,“这个时候说恭喜你,是不是非常不合时宜?”

我的心一阵紧缩,愤怒,懊恼,心酸,鄙视,羞愧,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早在我发现他其实也喜欢你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他了。可是他不会选择你,所以我想,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我的态度已经无关紧要,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喜欢一个人。”

他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他的感情,原来是一样的吗?

多少当局者在清醒以后或者欣喜若狂,或者捶胸顿足,而我只希望自己做一个永远的糊涂虫。

15

毒药 ...

手术以后,是一个礼拜的恢复期,徐华晋没有再出现,我们都避免提起她,或许孟波跟她有一番长谈,或许没有,我不想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留在他身边的是我,我并没有多少甜蜜的感觉,因为他只能依赖我。而看起来,他并不喜欢这种依赖,如果仅仅是一个盲肠炎手术,也许会有很多值得回忆的小尴尬和小笑料,可是某天我下楼去买饭回来,发现他用一本国家地理盖着自己的脸,我以为他睡着了,却看见下巴处有眼泪滴下来。

他连找个地方躲起来哭都做不到。

我转过身整理盒饭,故意谈起外面寒冷的天气,抱怨我被踩脏的鞋子,回头的时候,他已经把脸擦得干干净净,装着刚刚醒过来的样子,“哦,今天实验室不忙?”

“刀口疼不疼?”

“有点。”

我故意掀开被角,“咦,导尿管拔掉了?”

“嗯。”想了想,又抱怨,“给我拔导尿管的护士很粗鲁。”

“漂亮不?”

孟波的脸微红,“没注意。”

“如果不漂亮的话,那真是亏了,就这么让人看光光。”

孟波被我逗得笑出来,只是刚刚笑,又觉得自己的难过太沉重,笑不出来,那个笑容就跟发育不良的花骨朵一样冻死在脸上。

两个人一起吃饭,对面床上的中年妇女跟我们攀谈起来,家长里短一大堆,并且劝慰孟波,“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身体,我一个弟弟,也是爱喝酒,都跟他说了不能那么喝,不能那么喝,结果去年过年喝了一斤白的,吐血啊,吐得半脸盆那么多!”她比了比脸盆的大小。

我一边嚼着嘴里的饭,一边故作惊讶,“哟,那现在呢?”

“恢复得差不多啦,不过整个身子软绵绵,不行了,哼哼,我看他以后还喝!”

东拉西扯,对方就开始好奇我们的关系,“我是他同事,他妈岁数大了,大老远过来也不方便,小手术,我就帮忙来陪个床。”

“那你们同事关系还真好,开膛剖肚的手术,怎么都不能叫小手术了。”

吃过饭没一阵,孟波有些尴尬地提出来,他要上厕所。

病床下面就放着塑料的尿壶,我以眼神示意,憋着笑问他,“要在床上解决,还是扶你去厕所?”

换在过去,他肯定不会那么别扭,有一次我踢足球扭伤了脚踝,让他搀着来来去去进出厕所不知道多少回,谁也没觉得不对劲。

一般人在床上是尿不出来的,我自作主张把他的手架到肩膀上,一手举了吊瓶扶他下床。

在狭小的卫生间里,他回头看了看洗手台前的镜子,突然问道:“我重不重?”

“有点儿吧,还好。”我也回过头去看,刚刚接受完手术,他的脸色除了有点黄,胖瘦上区别倒不大。但是我想到接下来的化疗放疗,就有很不好的预感。他一定也想到这个问题了,镜子里那两个男人,身高体重都相当,他比我还更显高大一些,我以前没觉得孟波有多帅,但是这个时候脸容憔悴,头发凌乱的他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我们俩,我却很有拥抱住他的冲动。可惜我一只手搭在他背上,另一只手举着点滴袋,实在腾不出多余的手。

“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看着,其实咱俩也挺配的。”我说道。

他捂着伤口转过身来,跟我一起面对着镜子,看得十分出神,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他自己,看他自己的时间还更多一些,仿佛一株自恋的水仙。

“还看不够?”

“我想记住现在的自己,这也许是我最好看的样子了。”

我心里一阵绞痛,“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会好起来的。”

他凑近了镜子,用手撩了撩额前的碎发,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的发际线,又摸了摸几天没刮已经龇出挺长的胡子,“都说化疗以后要掉头发,胡子会不会跟着一起掉?”

“掉了也会再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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