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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6)+番外

“壮士谁家事主?”村长忽然冒出一句。

……完蛋了。

“镀城梁家。”

呃?

他回答了?

声音压得变形,和路上偶尔吐的几个字不同。

“后坡倒也有几家小子争气,与壮士共主。”

我低头思量,试着弄懂他们这话的意思。能对着穆炎这副打扮说得如此随和甚至带了几分尊敬的,莫非死士的是种很光荣的职业?还是因为梁家实在不小?

后坡,应该是村里的划分,前村后村,前坡后坡。

小子争气……梁国境内,姓梁又有死士的大户人家,不是什么简单货色。明知道自己有家有乡的不会和穆炎一样,家仆轿夫之类了。

共主,是说别妄想糊弄人么,或者……你尽管把这个人放这里我们会替你好好监视?

怎么监视?关牛栏里?

奶奶的。

真要这样,我还不如光明正大到城镇里混口饭吃。货物流通虽还不发达,生意总是有的。管帐的要信得过的,大概不成。酒楼掌勺的,我能胜任。茶楼沏茶的,我也没问题。这年头茶楼是真正喝茶的地方,只要手上漂亮,破相并无大碍,大不了遮个脸。或者点心铺子的师傅?再退一步说,替人代写写家信就差不多能养活自己了。

穷途末路了,还可以考虑剽窃前人的诗文卖点银子,多少总记得几句。

至于谋士之类的职业,绝不考虑。

可是……

小隐隐比中隐隐安逸得多。

我考虑来考虑去,左右摇摆,村长自顾自抽着烟,屋子里只有他咂烟管的吧嗒吧嗒声。

“他识字。”一片寂静中,穆炎冷不丁冒出一句。

“哦?”村长猛然凑过来三十公分。

心脏一缩,我一口气噎不上来,差点没厥过去。

他他他,会自己开口说话?

以为我被他吓到,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村长在桌沿上磕了磕,敲出一小堆烟灰,起身朝外头扯了嗓子喊,“小六家的,收拾间屋子出来,咱坡上有扶得起笔杆子的啦!”

张家坡姓张的占大多,余下主要姓万和朱,再就是一些散姓户。一共六七十户人家,大多三口以上,也有几户刚刚分家,新婚还没子女的小夫妇,和丧了偶的男女。与宋明清的三贞九烈不同,这世间鳏寡大多很快再嫁再婚。

日子总要过下去,单亲家庭实在不容易,属于暂时现象。

孤儿寡老不是没有,不过都有本家或是村长安排了近些的亲戚邻居养了。一征役,谁也说不好自己会如何,没人敢不积些德,何况农耕猎户的人家本来就厚道淳善。

村长是村里的老大,干活是好手不必说,否则怎么能服众。为人比较机灵些。赋税什么的,都是他收齐了交上头的。

被村长安排给我腾屋子的小六姓张。别看名字如此,庄稼活,进山打个猎,也都是一把好手,比起村长寡言老实些,村里说话也算有分量。

前几年闹大虫,受害的几村几乡的猎手商量了除害,张小六也在其中,出力不小,后来抗了那老虎去镀城请赏,得的银子因此多了些,家里屋子添盖了两间好的。

所谓好的,就是墙里砖比泥多,屋上盖了瓦。

所以说,村长安排总是妥当的。

村里盖房,地是没有问题的,房梁山里伐了树架干的,泥巴河摊挖了摔熟的,草割了自家晾的,砖头之类,村头半公用的土窑,烧的。挑农闲时候起屋上梁,村里会干这活的说好几个来帮忙,完工了管吃一顿大的就行。当然,往年和以后,别人家起新屋子,张小六也没有闲着。

小六家的,六嫂,六姨,菇嫂,六奶奶,端看谁叫了。

那天被村长院子前头一群膝盖高的小孩拽着扯着出了村长家院子,这边脚旁都是小孩,还走不稳,那边包裹先我一步,几个半大的孩子已经抱去小六家了。

先认识的是几个没下田的媳妇老媪。主人家喝令之下,几条呲牙乱叫的大狗小狗依次凑到我身边嗅嗅认了味道记了人,摇摇尾巴示好,趴回去的趴回去,跟着起哄的起哄乱吠。

一阵忙乱中保持好平衡回头,穆炎却已经不见了人影。

我和他,本来就是萍水之逢。这个我明白,只是他回去后是不是又要出任务?我安定下来了,他呢?什么时候会……

死士死士,结果,称呼里已经在了。

六嫂怀了孩子,有些害喜,所以没下田。

她说这些的时候,带了几分骄傲。有了孩子值得骄傲,家里有能干的男人身子不舒适可以歇息也值得骄傲。

不过这歇息并非卧床,而是作些轻活的意思。才没那么娇贵呢。

她还说,我称她六嫂就是。

果然是手脚麻利的勤快人,和张小六那一把好手配得正好。她收拾屋子没有多少时间,因为屋子本来就闲着。农家多盖几间屋子有时候是一种炫耀,日子过得好的象征,倒不一定真的是不够用。

长凳竹椅之类,凡农户多少自己会作些木活,说不上精致,却本就是有多的。床,六嫂打发两个儿子睡地铺,把他们那张给我抬进来了。前头万家不知哪家的拍胸脯跟六嫂保证说不出两天,叫她家那口子赶出一张雕花的来。

六嫂笑眯眯把万什么什么的木匠手艺夸了一通,临了指指后院晾的几根刨了皮的松木,说是刚好差不多可以用了。

这事根本轮不到我插嘴,就被定下了。

我被六嫂摁在堂屋里坐下喝水,无事可干,努力试图记清楚那群小孩谁是谁家的老几,偏偏他们没有一会停歇,光脚赤膊跑来跑去,刚刚问了两个,转身便乱了。

说来奇怪,倒没几个怕我的脸。

天色近晚,出门干活的陆续回来,听说多了个人,免不了过来看看,路过隔着篱笆探一探时候一律泥巴腿草帽粗衣的,回家卸了农具再转回来,却都不一样了。开始我还能趁着打招呼勉强记清楚,后来则完全被整糊涂了。

……

第二天本想跟着张小六下田,不料那汉子理完胡须,井水一泼脸,看了眼我脚,摇了摇头,指指屋子里头,出门去了。

六嫂在一旁呵呵笑,解围,“时兄弟,你刚歇下来,整整屋子吧。”

没什么要整理的。

所以我坐在村里路边屋檐下,听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磕牙,回答他们唠唠叨叨的问题,搓掉了一捆稻草,把怎么编草鞋学了,赶在午饭前,扎出一双来。

左右两只,大小不同。

六嫂喊我吃饭的时候,我正比划着两只鞋,研究它们倒底差了多少。

抱了绳子回了屋子里,塞了两个窝窝头,胡乱填了些菜。

大粱小粱上午跟着爹爹去田里,这回他们爹爹忙别的去了,小孩子不耐晒,先回来了。何况家里还有零活。

趁着六嫂收拾东西,我问大粱,“想认字吗?”

“想。”大粱憨憨点头。

“教书的太远,而且……”小粱别开头挠挠痒,眼皮底下偷偷看了眼我。

“我教你们。”起身,摸摸小粱的头,这孩子机灵,“去村子里问问,想学的都来,男娃子女娃子,大的小的,都可以,什么都不用交。”

“好。”生怕我反悔,一溜烟跑了。

“我也去。”

“等等,大粱,你帮我,来,我们去弄些熟泥巴。”

“时叔叔,那个作什么?”

“写字用。”

村中间一圈大树下。

知了长长叫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地坐了,有的还抱着半个西瓜什么的。

这本来是有事集会商量,和夏日纳凉闲聊的地方。

一块烂木板涂上泥巴,抹平,叔着划了张家坡三字,横着再添了万字和朱字。

草绳一吊,在老树疙瘩上架稳当。

“我们的村子叫张家坡,张——”树枝点字,“家——”往下移,“坡——”继续往下移。“认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