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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26)+番外

乍见之下,只会觉得他面貌平常。第二眼时,有那么一两成人能读出他眼中神采非常。

借光于前世的人口泛滥,媒体的全球相通,我对这种隐隐的光芒,尚算熟悉。

那是七老八十的政要,年轻有为经了风雨的前辈们,所拥有的,坚不可摧的自信、冷静和务实。

再看,一个干净利落的侧面落入我眼中。

鼻梁高直,额头宽坦,线条流畅不失锐气。

他的侧影,倒是比正面英气逼人得多。

“广湖公子?”正旁君笑吟吟在我案前站定。

“久仰。”我起身,作揖相礼。

他还了礼,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在左一的位上坐了。

梁王一身深青,玉冠高簪,最后出场。身后跟了一个礼官,两个美婢,两个带刀武士。

——感谢上天,这里没有龙纹明黄的习俗,也没有太监这类职业。

礼官唱声中,全体起立,见礼。

“正旁君自东平祧都而来,一路颠簸,甚是辛苦。今日稍备薄宴,权作洗尘。”

“梁王厚爱,正旁惶恐。”正旁君朝梁王欠欠身,满过一杯双手举樽,道,“梁国的美酒,敬梁国的主君,正旁先干为净。”

梁王身后的婢满了一樽,奉给梁王。

梁王接过,仰头喝了,亮过空樽,而后轻抬手。

“歌——舞——”梁王身后的礼官唱道。

“歌——舞——”门口的礼官接唱。

我暂时微松了口气。

歌是管弦乐,笙箫琴瑟。舞是群舞,一共女子二十四人。

二十四人中,二是二人着一色长袖粉衣,独独剩下两人,鹅黄衫子另带白纱披肩,尤其耀眼。

舞蹈并不复杂,也没什么奔放动作,不过一折一起,举手投足,衣袂轻扬之间,尽显妙龄女子柔美身段,是独独排给男子看的舞。

总地来说,编排得不错。

一曲终了,二十四人叩过,粉衣的都下去了,而两个鹅黄衣衫的舞姬则斟了一樽,一个持壶,一个举杯,都是十指纤纤,点点蔻红。端到正旁君面前,温言细语敬上酒去。

我注意到,她们不是在案前敬的,而是到了正旁君身侧一尺处。

——心下,微微悬了起来。

正旁君接过饮了,递还空杯。

那奉酒的女子却没有接空杯,而是侧身偎了过去。同时,持壶的女子松手放开了手中酒壶。

正旁君往旁边让了一让。

女子重心失稳,慌慌倒向前。

正旁君疾疾退开,浅色衣衫上滴酒未湿,蔻红不沾。

“蠢货!”梁王骂倒,“敬一杯酒都不会么?来人,拉下去,各打二十大板,逐出宫中,贬为粗奴!”

丝竹之声嘎然而止。

宴上气氛当然不会因为这点意外一直低落不起。

趁着他们相言甚欢,我借由内急,溜了出去。

好在这里宴席的礼仪尚未太过复杂,一切可谓从简。否则,我哪里能出来透气。

一路慢慢走去。

刚才那两个女子,既然是梁王的人,如此大胆的敬酒,没有梁王的授意,又怎么可能。

这年头,连正旁君这样的文臣也得习练身手,否则,出使某处时候,没准就被美丽的舞姬投了怀送了抱,担上了一个调戏君妃的罪名。

只是,正旁君身手敏捷固然可喜可贺,梁王当机立断也是值得钦佩,那两个使命不成的女子,却挨不了什么日子了。

路不算长,左右思量着,一会会便走到了头。

茅厕里面不香,看来不适宜多呆。

出来,再往回磨蹭着走。

宫庭院里,不少早梅已经开了。红的白的,盛放的欲放的,就这么一朵朵,在夜风里傲然笑。

又走了几步,立定在廊下。

身后,一长串竹骨绢面的廊灯。

明亮,却冰冷。

面前,远远近近的花树。

被笼罩在夜色暗中,却自有暗香送来。

“广湖公子喜梅?”身边忽然冒出一个淡然温和的声音。

明明淡然温和,却亦是傲然冰寒。

不难听出来,寺御君。

“冬月里,独独此花。”我回道。

“公子忘了水仙了。”

“水仙本应阳春开,被人赏玩,不过折辱了芳魂而已。”

“既然喜欢,不妨剪几枝。”

“花,开在枝头,才好长久。折了,总是可惜的。”我微微一笑,“多谢寺御君。”

三十八

梅种的不少,不过已开的不多,淡淡幽幽的香,正好。

寺御君身上,有一种和老武师相似的东西,能让我安神。

或许武功卓绝的人,对于自身的强大自信,散发出来,便是笼罩在他们身周的,冷然的平和沉稳了罢。

“就要上有名的梁国宫廷秘菜八段鱼膳了,两位不去一尝么?”

我和寺御君愕然转身。

正旁君一手提了衣摆,急急忙忙越过我们朝茅厕方向去,一边还回头挥手来了句,“再不去,热的可就凉了。”

++||

我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什么刚刚获得的印象,颠覆破碎的脆响。

回到宴上,不会会,果然上了八段鱼膳。

一条鱼,形状完整,承在特制的长盘里,头尾两段,中间六段,一共八种做法。

味道,还是不错的。

副座上展开了一次关于八段里头哪段味道最好的争论,从最基本的色香味开始,慢慢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渐渐把正座上,前十座之后的一干人等也卷了进去。

前面几个,不是不管,而是他们自有喉舌在那些雄辩博引的人中间。

我么,自顾自吃鱼。

可惜,我不找麻烦,麻烦还是找上了门来。

“广湖公子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知高见如何?”

自从开始巡酒上菜,挑衅讽刺不知有几次了。

不过因着正旁君在,又或者真知情的几个得到了足够的警告,没有人针对我身份提出什么怀疑,权作接受了失忆后冠了个新名的广湖公子。

所以我也就隐忍,装傻,陪笑。

这般直接问到头上的为难,还属第一次。

“都一样。”我放下筷子,垂眼看着几上半杯酒,答。

“广湖公子何来此言?”

“炸者松酥脆想,蒸者鲜美滑腻,八种做法样样不同,广湖公子定不出高低情有可原,笼统言语,应付敷衍,却是把我等至于何地?”

一时群起攻之。

“吃鱼的人,自然尝到了不同滋味。”我轻轻道,端杯一饮而尽,“可对这条鱼而言,烧,熏,爆,焖,蒸,煮,炸,烤,又有何不同呢?”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目光从那几个刚刚聒噪,现下瞠目结舌的人面上,一一扫过去。

看到寺御君的时候,还是那双阴翳的单凤眼,目光也依旧锐利。

没来由地,心里一静。

梁长书和右二的庞衮,就不用扫描了。

夹了一箸鱼,我继续吃。

“广湖公子,心地存善呢。”正旁君含笑插话道。

“哪里哪里。”没看到我正在吃、鱼、么。

“公子这般心底,想必不喜见血。如此,还请梁王饶了那两个舞姬罢。”

“既然正旁君有请①——”梁王沉吟,玩笑般话锋一转,“莫非,那两个妮子有幸入了正旁君的眼?”

“不敢不敢,梁王之物,正旁何敢觊觎?”正旁君连连作惶恐状态,“只是,刚才小小差池,正旁责无旁贷,心有愧疚。”

下一刻,郑重的语气切入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温和调子,“花,开在枝头,才好长久。折了,总是可惜的。”

这言词,这语调,刚刚我才听过一次!

骤然噎了一下,我强忍着没有呛出来。

温润的声音转了个方向,朝我这边来,“广湖公子以为呢?”

隐隐中,似乎含了几分得意戏谑。

——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