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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18)+番外

……罢了。

“宣公子既然有托,在下定尽绵薄之力。”

对于宣纶而言,是给梁长书的礼物。

对于我而言,是给宣纶的祝福。

二十八

“点、横、竖、撇、捺、挑、折、勾。”坐到穆炎身边,递给他一张绢,上头就一个巴掌大的永字。宋体,还算平整耐看,“都在这一字里头了。此外的,不过些小小变化。”

穆炎接过,目光落在那黑色的墨迹上。

“你还需卧床两天,不便书写,先徒手认了笔画,再学了姓名,如何?”

“是。”

“穆炎。”听到那个是字,神经反射性突突一跳,我刚刚欲言,末了又吞了回去。他既然从小是那般养起来的,认知的世界里便一直是那样的了,凡事也就统统急不得。

再开口,已经换了词句,“来,手给我。”

穆炎侧头看过来。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置疑什么,但下一刻,他平摊右手,递到我面前。只是,那架势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似乎手不是生在他身上的肢体,而是一件外物一般。

把他的五指拢成拳,而后将食指掰出来,伸直,翻腕。

他的手,指骨本应属于修长,却因指关节比平常人大而明显,而被衬得分外削瘦刚硬。手掌因长久紧握武器而失去了原来清晰的纹路与温实的触感,变得扁硬粗糙,远远甚于张家坡的田把子们。至于虎口手心,指尖指间的茧子伤痕,更是不必提。

这手,吃的苦头,和它的主人现在的处境,实在不符。

从今往后,我自当为他,从这世间,要回些公平。多且不敢托大,但,起码,一两分,总是有的。与他而言,怕也已经会觉得足够了。

“点。”握着他的食指,凑到永字第一划,按下去。

梁长书没有来搅乱,除了练琴和逗宣纶,就是教了穆炎第一个字。如果能忽略上药那会他一身的僵硬和冷汗,这一下午便是堪称完美的再好不过。

用过饭,帮他洗漱完毕,消磨了会时间,吹灯,揭被,躺下。正合了眼,想到一事,我唤他,“穆炎。”

“在。”

“……”习惯就好,“上药的事我记得,到了亥时末,自然会醒来,你安心睡就是。”

黑暗里,听到发丝拂过,以及身体转动和被褥摩擦而来的声音,短短的细细一响。

而后,万年不变的“是”响起。

心下不由微微一笑。

穆炎上药的最后一天。

上午的射箭投壶与前一天一摸一样。

下午,习了琴,宣纶弹了他初初选定的四五曲目来听。都是很好的曲,都弹得很好,真叫人不知道选哪首。

“宣公子,这些曲子可有来历?”我想了会,只能在取巧上下功夫,投梁长书所好了,“若是各自出处不同,选最合梁大人喜好的,下些功夫雕琢就是。”

“公子所言甚是。”宣纶迟疑了会,又拨了一曲。

却是不完整的残曲。

“若说喜欢的,大人甚爱这曲,早年择人续过谱,只是都没有合意的,后来也就搁下了。”宣纶放下手,面上黯了黯,“宣纶不才,有心无力。”

这曲子变化虽华丽,和大多数庞大的交响岳类似,主旋精妙而简单。我没有立刻作答,想了会,只手将那短短的主旋用最简单的方式拨了几遍,而后道,“残曲心骨早已在此,宣公子只须以此为基作些扩续,想来不是不可以的。”

宣纶沉思了会,起手将那旋律拨了三四遍,不过捻转之间的小小不同手法,竟然就生出一惆怅一轻快一激昂截然不同的三种变化。

高手就是高手,我怎么拨来拨去就平平淡淡一种味道。

“公子一语点醒梦中人,宣纶甚谢。”宣纶起身一揖,而后略略惭然道,“大人寿辰不日即至,宣纶琴谱尚在院中……”

“何必客气,宣公子随意就好。”我忍笑,答。

看着两个僮子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抱琴随他们的公子急急回去查谱作续,看着一袭尚有些纤细的淡月白的衣衫,消失在院子内外一片的深绿中,终于不由泛出一抹笑意。

这孩子,真是的。

穆炎静养的第一天。

稀粥实在不耐饥。穆炎皮肤偏黑,看不出什么来。他老老实实卧床静养,什么也不说,更不会有任何抱怨出口,我却总觉得,自己已经把他饿得面色发绿。

想了半天,只得吩咐梅蕊桃青将细米熬成稠些的粥,再多开些鸡蛋,去了容易结肠的蛋黄,把蛋清碎碎打成花丝,稍加了些盐,端上来用。

都是能完全消化吸收的淀粉和蛋白质。

本有些担心厨房仗主欺客刁难人,毕竟我什么都不是,没想到一切都还顺利。

看着他吃完那一锅子粥,尚打了个嗝,终于放下些心来。

这一天教他的字,是这世间现有的几种武器的名。

“以刺为主,兼能砍击。”教到匕字,顺便也就教了刺、击、砍、挑、带这五般匕首的基本用法相对应的字,当然也免不了想起他随身那把好东西,于是怂恿道,“你拿出来耍一耍吧。”

你好记字,也顺便让我饱饱眼福,。

“是。”穆炎照旧应了,而后手上便多了出鞘的匕首一把。

“嗯……你刚才把它收哪了?”动作太快,我看不清。

穆炎坐直身,拿掉身后靠倚的叠被,而后翻开他的枕头。

那里赫然一个黑色缠带的匕鞘。

所谓枕戈待旦。

所谓怀剑而眠。

目光落在那把鞘上,只觉得凝重,只觉得移不开。

以前不是没有想到,那些词也不是头一日认识和明白,但是……

亲眼所见,又是我在此世间最亲近最重要的人。这些日子同床而眠的近在咫尺,往后注定的相依为命,这样虽无血缘却如同家人一般的存在,他以往的二十二年里,过的,竟然一直都是这般的日子。

若说这世间有什么我会在乎,无非张家坡,和穆炎。

所以,心下如何能无波无痕。

他吃了这么多苦,不到我手里也就罢了,既然已经成了我的人,我的责任,我定要他,平安饱足,安居乐业,而后娶妻生子,三代同堂……

——咕噜噜……

诧然,猛然醒觉,抬头看他,而后不由自主看向他的腰腹。

宽松的白色留眠衫套在身上,看不出所以然来。

穆炎侧开脸,往后挪了挪。

二十九

今日不用再饿着穆炎了。

一早醒来,看看天色,不迟。再看看身边,穆炎的位子已经空了,只剩下叠得好好的被子。

“穆炎?”我稍支起身环顾了一番,没有找到人,不由出声问。

“在。”回答从屏风外传来。

“你自己找个位子坐一会。”别挂在屋顶下,跪在墙角,就好。

“是。”

于是缩回脖子,在被褥间回温了会,把凉了的肩头捂热,又把中衣拖进来烘暖了,磨磨蹭蹭地起身披衣,着履。

听得我这里响动,梅蕊桃青端了热水进来。

洗漱。

“穆炎,你洗了么?”前几日都是我自己端到他手上的,今日这架势……

“是,洗了。”

坐到镜前,任梅蕊替我梳起了簪。起初虽不习惯,可归功于她手上功夫灵巧,凡是必要的触碰,分寸力度都拿捏得刚好,实在令人讨厌不起来。以后离了这里,想必偶尔还会怀念一下。

“桃青,今日早膳用什么?”把玩着手里的玉簪,转着有的没的心思,我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小妮子这些天被我的好脾气惯出来了,本分尽责之外,偶尔也能说上几句。此时偷偷撇了眼坐在屋角,一身黑衣的穆炎,掩嘴轻轻一笑,而后细声软语报上来,“笋丝粥,四色小菜,蛋丝馅儿的饺子,芝麻肉陷饼子,在厅里备好了。”

末了,还煞有介事,郑重补上一句,“公子放心,都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