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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流(《茼蒿》的番外)(8)+番外

太过明亮的画面刺激着齐骧的视网膜,他渐渐看不清楚,而那一声声祝福的话语同样也敲击在他的鼓膜里。齐骧隐约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以至于听到了敲锣打鼓的鞭炮声。

豌豆已经在床边的地毯上睡着了,齐骧找了一张毯子给它盖上,忽然想起鄢老师刚刚住院的那天,他还关心起伽马的病情。鄢老师很喜欢他们家的这只泰迪,齐骧几次上老先生家拜访,都会带着狗狗一起去。

他退休以前在上海工作,齐骧是他的学生。鄢老师说齐骧他们是他带的最后一批学生了,带完他们,他就功成身退、光荣退休,回北京养老。

但齐骧没有想到,鄢老师颐养天年的日子没能过几年。

鄢老师入院是在春天,万物生机蓬勃的季节,城里到处可见飞扬的柳絮,嫩叶在几度春风以后陡然之间从干枯的枝干里迸发出来。那也是一个流感多发的季节,伽马在开春后不久开始生病。

齐骧听到鄢老师问起,为了让他安心,说,“感冒快好了。”

“多照顾……”老人家声音沙哑而低微,抓着他的那只手干枯嶙峋得如同冬日的枝条,“不用来看我了……”

闻言齐骧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身边的师母和护士。但他不可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答案,老人家的声音太微弱,轻得仿佛只是嘴巴一张一合的动作。

这时站在床位对面的芮忱把双手从白大褂里取出来,给老先生掖了掖被子,说,“鄢老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鄢教授转过已经没什么光彩的眼睛,定定看着芮忱,嘴角抿出一丝笑。那笑容好像在说,一切他都已经看清。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病重,连医院领导也要亲自来关心,会诊进行过好几次,但老人的病情并不给医生们任何的希望。他很快转入了ICU,齐骧常常在下班以后来到医院,却没有探视的机会和时间。

为什么是春天?春天为什么要来呢?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病人都特别多。齐骧和芮忱每一天都过得忙忙碌碌,别说照顾伽马,连自己都无暇照顾了。最忙的时候,芮忱住到了医院值班室里,齐骧打不通他的电话,而他打给齐骧的电话,总是因为摸不准机会而漏接。

伽马寄养在朋友家。齐骧最后一次听到它的声音,是接到通知赶往抢救一名发现猝死患者的路上。当时病房里十分吵闹,齐骧只听了一声就把手机塞给了身边的护士。等到他有时间再看时,只看到朋友发来的信息,对他说抱歉。

芮忱在晚些时候知道了这件事,终于在多天之后接通了电话,两厢却异常地沉默下来。

好像有什么哽在了喉咙里,齐骧皱紧眉头,说,“我看看下午能不能请两个小时的假回去料理一下。”

“齐骧。”芮忱静了一会儿,“你这两天什么时候能上我这儿来一趟吗?邹阿姨说希望你能来看一看鄢老师,他一直把你当自己孩子看待。”

闻言齐骧的心陡然滑下了一个高梯,半晌,他迟疑着问,“这两天?”

芮忱深吸了一口气,“嗯。”

齐骧最后看到鄢老师,他已经躺在被大大小小的仪器设备包围住的监护病床上。他无声无息,因为肾衰竭,他原本消瘦的身体浮肿得十分严重,分毫看不出当初站在讲台前的精神抖擞和神采飞扬。

“他前几天竟然跟我说,他想死。”鄢老师的夫人说到这个,立即一声哽咽。她痛苦地捂着嘴巴,嗫嚅道,“他可听你的话了,你跟他说一说,让他再坚持坚持。他要是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齐骧伫立在病床旁,头顿时有些发晕。他不知道要怎么跟邹阿姨说,更不知道要怎么和鄢老师说。短短二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就这么在沉默中度过,齐骧扶着情绪低落的邹阿姨离开病房,自己则在护士站外头的椅子上瘫坐下来。

芮忱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边坐下来,把分到的牛奶插好了管子放到他手里。

齐骧呆呆望着到哪里都一样的医院白墙,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良久,他说,“大三那年情人节,我不是说不能来看你,后来又来了吗?那次其实是我的钱包被偷了,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里面,身上的现金加起来不足三百元。是鄢老师借我的钱,他听说我们吵架了,要我把你追回来。”说到这里,齐骧苦苦一笑,“他那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女孩子。”

芮忱欷歔道,“我知道。你说过的。”

“你知道他和邹阿姨不是夫妻吗?”齐骧有气无力地说。

他皱起眉头,“我知道。”

关于两位老人,从前齐骧还在学校里时就听过各式各样的传闻。但是到后来齐骧与鄢老师走得亲近以后,也没有去问询真相。他只知道只有初中文化的邹阿姨就这么没名没分地陪伴在鄢老师身边几十年,而鄢老师也因为作风问题,没能得到以他的能力应该得到的地位。

他们没有儿女,也鲜有朋友。正如邹阿姨所说,一旦鄢老师走了,便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可是,她不知道——道理与她说不明白——鄢老师已经走了。

他再也接收不到这个世界传达给他的任何信息。

那天晚上芮忱值夜班,齐骧还没有离开医院,鄢老先生病床旁就因为警报而忙乱起来。齐骧在外头陪着哭得恍惚的邹阿姨,看到芮忱和其他医生护士全力以赴抢救各项指数脱离正常的老人。

不知道为什么,齐骧觉得自己能够感觉到芮忱给老人做胸外心脏按压的力度。五厘米的深度,往胸腔下按压,在胸前留下深深的手印,却迟迟看不到心跳的数值上升。

抢救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芮忱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时,整个人看起来近乎虚脱。邹阿姨噗通一声跪倒在芮忱面前,他一个恍惚没能扶住,还是齐骧搀着老人才把她扶起来。

芮忱面色惨白,丝毫没有抢救病人成功以后的轻松喜悦。他平淡地交待特护要密切观察,又被一起参与抢救的医生拍了好几下肩膀。

齐骧几乎以为那几下鼓励的拍肩要把芮忱的身体拍垮下来。

从那个凌晨以后,芮忱再也没有和齐骧说过话。

两天后又是芮忱的夜班,次日,齐骧接到邹阿姨的电话,说鄢老师前一天晚上去世了。

齐骧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么多天以后开口和芮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是你停了鄢老师的呼吸机?”

他是怎么说出口的?说完当即就后悔了。齐骧看到芮忱白得发灰的脸色,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他的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芮忱没有挣开他的手,望着他,半晌嘴角牵出一抹笑。齐骧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笑过,如同秋天湖畔衰败的芦苇,了无生机。除却这个动作,芮忱再没有更多的言语。

分开这件事,是从收拾伽马住的那间房子开始的。齐骧发现芮忱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开始把鱼缸里的鱼捞出来送人,一条、两条,他看到鱼缸渐渐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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