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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16)

作者: 花月鹄 阅读记录

姜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随着移过去,直到和他一同停在不远处那几株望春玉兰前。

这些树是她嫁进裴家后亲手种下的。

不为别的,只因在京城自家院里也有这么几棵,入夏时节便是竞相开放的时候,粉莹洁白接连成一片,说不出的可爱。

从前一到这时节,她就会叫人搬张云头榻来,自己坐在树下,或读书,或织绣,又或者只是静静地看,仿佛那满树的花儿也要人陪伴,才不会怏怏不乐。

等到了傍晚,夕阳斜照,花树间烘映着霞光,俨若头顶披盖了七色彩绫……

那岁月时光悠然,天天如是也不嫌厌倦。

直到秋凉了,花谢了,还不自禁地怅然回味。

如今,再也没有当初闲静的好日子,只能偶尔看看这几颗树,聊以慰藉。

“你猜,最叫我生厌的是什么花?”

裴玄思站在树旁,抬手攀着花枝,不轻不重地揪下几片莹白的花瓣,拈在指间,挫捏得汁水滴流。

他问得奇怪,可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姜漓愈发地糊涂了,怎么也想不出这花能牵扯着什么不堪的往事,竟然叫他如此愤恨。

裴玄思曲指弹去的残瓣,厌弃的拂了拂手,抬眸重又往向满树繁花,挑起的唇角将那抹自嘲的意味勾勒得更加深刻。

“那年腊月初七,先帝驾崩,本该在灵前继位的太子也莫名其妙离奇身死,其中缘由没有任何人追查,反而立即议定了谥号,当晚便拥戴齐王做了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而我,也是在那晚被阿耶带出城去的。”

他顿了顿,顺手又折下一截花枝,在手中捻转。

“我一路懵懵懂懂,天亮时已经到了大山里,也不知道离京城有多远。那山里有十几间破屋子,但没有人,原来是个荒村,阿耶和娘都不在,只有祖父、祖母带着我在一间三面漏风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千叮万嘱不许随便出去,天黑了不许点灯,连冷得手脚发僵了也不许生火取暖。隔了两天,祖母说带我去给阿耶和娘送饭,我才知道他们藏在山那坡的石洞里,为的是照料一个人。”

他语声淡淡,听在耳中却莫名的惊心动魄。

姜漓心头砰跳不止,冲口问道:“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太子,对不对?”

裴玄思勾唇睨着手里的枝条,看那些粉白的花在翻转间打旋儿。

“后来,送饭便是我唯一的乐趣,路不算远,景色也不错,山坳里还有一大片玉兰,样子跟这些差不多,那时候我还挺喜欢,只要看到它们,离阿耶和娘就近了,直到那天……”

说到这里,他手上蓦然一停,两片花瓣像禁不住这股顿滞的力道,无声无息地飘然而下,落在脚边的泥土上。

他目光怔直,出神良久,才继续道:“我刚走进山坳,就看到有个脸色白净,颌下蓄着长须的人慌里慌张从那片玉兰树丛里跑出来,身上是绯红色的公服,胸前背后都是獬豸绣纹,迎着他的是几个宫中内卫,接头说了两句什么才走,等我和祖母到了山那边,阿耶他们藏身的洞子已经被围了。”

“你胡说!”

忍了半天的姜漓终于吼起来,几步冲出凉亭,奔到他跟前:“不会的,一定是你看错了!”

“是么?那可是嘴上跟阿耶情同生死的兄弟,一见我便说‘思儿将来必是家国栋梁’的姜伯伯啊,难道祖母跟我两个人都叫鬼遮了眼,一块认错了?”

裴玄思“呵”声轻笑,手上又开始玩弄那截花枝,这回不再捻转,而是夹在指间,将它一寸寸地折断。

“我亲眼见那些禁卫军兵围在洞子前,却不进去抓人,反而架起火往里面灌烟,最后阿耶熬不住了,拉着只剩半口气的娘亲,还有那个拼死都要护着的人,一步步从里面爬出来……祖母自己流干了泪,却死死捂着我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手里的花枝早已揉碎,掌心里一片残碎泥泞。

他语声低了下去,目光僵滞,眸子里全然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姜漓整个人都是木的,只能听到“嗡嗡”的耳鸣,身子摇摇欲坠,扶着手边的树才勉强站稳,口中喃喃说着“不会”,心却早已沉了。

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现在回想起来,每当自己问起裴家的事,父亲除了喟然垂泪,从来不肯多说半个字。

而临终前那句姜家亏欠裴家太多的遗言,似乎更证实了事情就像裴玄思说的那样。

原来父亲才是亲手把姜家送上绝路的人。

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委屈和怨恨,都是由此而起。

姜漓那颗心开始发空,虚得觉不出痛来,眼眶涨得厉害,泪水怎么也压不住。

她拖着步子慢慢挪过去,颤抖的樱唇微微张开,又阖上,试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把全无血色的手抚在他臂上。

隔着衣料,那臂膀也是凉的,仿佛铁石一般。

但和她一样,也在微微颤着。

这世上有些苦痛,永远不会被时光冲淡,只会沉淀在心里,积聚起越来越深的憎恨。

“郎君,你别难过,我……我从前不知道,嗯……现在都熬过来了,以后我……”

姜漓勉强说了两句话,忽然觉得肤浅至极,毫无用处,怯怯地住了口,不知所措。

裴玄思侧过眸,眼中那片死沉此刻却像怒涛翻涌,洋洋不息。

“以后?呵,可别跟我说什么补偿的话,也别假惺惺地以命相抵,就算你死上一百次,我阿耶和娘也活不过来,那十年时光更不会倒转回去。不过,咱们这辈子还长,不急,你有的是工夫慢慢还这笔债。”

他说完,扬袖甩开姜漓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第13章 玉山枕 拼上性命也不会让他安生

暑气一天比一天重。

赤日当头,四下里浊浪涌动,风也不见有一丝,任你什么东西都无精打采的发蔫。

裴府后院却没消停,家奴们正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拾掇,一个个前胸后背全都叫汗塌得浸透。

这时,廊下恰好有两个小厮左右抬了口黄梨木冰鉴快步走来,立刻引来一片探头侧目。

两人绕过回廊,径直进了厅里,小心翼翼地把冰鉴放下,抽开侧面寒气四溢的屉门,将各色鲜果冷食都摆上矮桌,转手就把之前凉气散尽的冰鉴架了出去。

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连瞧也没瞧,正瞪着眼,一脸不敢置信地探问:“你可听全了,当真没错?”

“回老太君,老奴是亲眼瞧见的,殿前司的调令上写得清清楚楚,擢升公子为神策军骁骑统军,响当当的正三品,连兵部的批文、钤印也都在,半点错不了。”

旁边的老家院一口气回着,端起冰盏递到面前。

“好,好,好啊,这孩子果然出息,到底不愧是裴家血脉!”

裴老太君笑得欢畅,眼角像绽开了不少新皱纹,仰回软囊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似的:“哎呀,这才真叫苦尽甘来,老身终于没有白熬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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