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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奸(265)

郑彬犹豫了很久,终于吞吞吐吐冒出两个字。

殉葬。

余子式没多问下去,直接转身往外走。自先秦以来,殉葬之风大兴,诸侯君王殁,六宫夫人妾滕陪葬者不可胜数。

空旷的宫殿,寥落的庭院,余子式在阶下站了一会儿后推门进去,没人敢拦他,他就这么直接走了进去。摆设尚为改动,积满灰尘的桌案上摆着一副窄窄的字帖,余子式走过去低头看了眼,一笔一划书尽桀骜丹心。

这宫室是冯夫人的宫室,她本是冯家嫡长女,父亲是当朝丞相,弟弟是当朝御史大夫,年轻时才名冠盖京华,十九岁嫁入帝王家相夫教子,为始皇育有一双儿女,女儿封号华庭,小字丹心。

余子式看着那副字,忽然猛地抵住了桌案,手一点点攥紧了,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

蒙恬。

余子式直接往宫外走,天色几乎都暗了下来,初秋的夜一片冰凉,余子式站在阶上用力地拍着蒙家大门,就在他几乎想要一脚踹进去的时候,门忽然开了,瘸腿的老仆颤颤巍巍地扶着门问了句,“大人,你找谁?”

“蒙毅呢?他在家吗?”

余子式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不能想象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甚至都不愿意去深想这些事儿,更遑论是去猜谁做的了。直到他见到了蒙毅,年轻的大秦上卿穿着件简单的白衫坐在城外的亭子里,一身的酒气。

余子式看着他坐在新亭如水长阶上,清秋淡草及膝,他就这么坐在那儿,眉眼尤为清丽。余子式走过去看着他,蒙毅抬头静静打量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良久,蒙毅才像是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轻声缓缓道,“是你啊。”

“蒙恬他……”余子式刚说了三个字,喉咙忽然就冒不出一点声音了,他不能相信自己前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对所有事一无所知。所有的消息来源全被切断,如果不是今日偶然遇上李斯,他带着王平去了趟御史丞花了一下午翻查案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被蒙多久。

蒙毅看了余子式一会儿,眼神静悄悄的,许久他轻声道:“坐吧。”

余子式走过去,没有在他身边坐下,而是站着打量着蒙毅的脸色,“蒙恬他……”

“吞药自尽。”蒙毅淡淡地道了四个字,眼中没什么波澜,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儿。从得知消息到现在,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淡了下来,他人也平静了许多,北风吹酒醒,他心中甚至连怨恨与不甘都没了,只觉得孑然一身,头顶月色正好。

“他离家镇守西北大漠近二十年,亲率三十万大秦兵士戍边备胡,黄河之滨一战逼匈奴退至大漠以北七百里,匈奴听闻他镇守西北,不敢南下而牧马,二十余年不敢有秋毫之犯,北境遂安。”蒙毅的语气很和缓,千里之外,西风烈马,红袍将军横枪立马身影依稀可见。

“蒙家三代仕秦,他手底下三十万大军即便是踏平咸阳都有余,从他被囚禁到吞药自尽,西北边境三十万兵马始终未动一兵一卒。”蒙毅扫了眼余子式,“赵高,蒙家三代人百余年,不欠谁的。”

余子式袖中的手缓缓捏紧了,望着蒙毅没有说话。

……

余子式回到骊山行宫的时候,天都已经快亮了,年轻的帝王坐在案前静静等着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他。

余子式走到胡亥身边,缓缓低身打量着他,昏暗的灯光下,胡亥的脸色有些难看。余子式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指尖抚着他的脸一点点摩挲着,良久轻轻问了句:“晚上吃过东西了吗?”

胡亥忽然抓住了余子式的手,烛光下脸色越发白了几分,“先生。”

“我明白。”余子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扶苏与蒙恬一日不死,西北三十万兵马终成心腹之患。先帝遗诏虽然指了你继位,但是你以如今的身份继位,朝野人心到底不平,后宫诸公子比你名正言顺的数不胜数,为防止人心动荡叛乱再起,所以先帝的其他公子必须死,斩草除根,诸位夫人循例殉葬也无可厚非。这些事儿都是我逼问那些人他们才吐出来的,你也别责怪他们,这么长时间能瞒得这么死,他们已经是相当不易了。郑彬与我有故交,却也是在我逼问之下才吐露一两句,你能做到这一步……”

“先生,别说了!”胡亥终于低声喝止了他,“别说了。”

余子式伸手轻轻环上他的肩拢住他,“我能理解,陛下,我真的能理解,一国之君当有一国之君的样子,秦惠王杀商鞅,秦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他们都是战国明君,他们杀的也都是真正的国士。”余子式真的能理解,他懂,他比任何人都要懂。

胡亥抬头看向他,那样子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余子式极轻地揉了下他的头发,低声问道:“吃过饭没有?”

“没有。”胡亥极轻地摇了下头,拽着余子式的手,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先生,我……”

“先别说了,你想吃点什么?我现在让人去弄。”余子式伸手轻轻摸着胡亥的脸,声音很低缓,“没事了。”

余子式想,这人真的适合当大秦的皇帝。

第149章

余子式回到家的时候,桓朱与阎乐正在院中低声吵着,余子式倚着廊柱旁静静听了会儿。

穿着红衣的小姑娘,老成的少年,院子里青色的井边架着一朵肥硕的秋菊,余子式打量着这一幕,思绪有些飘远了。他如今算年纪也不过三十七八,光看样貌甚至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么都谈不上老这个字,可他的心境却像是已经老了许多年。他望着桓朱与阎乐,看着他们年轻自在的样子,忽然觉得羡慕。

诗酒的年华,白纸一样的人生,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余子式忽然就记起尉缭当年的一句闲话,下辈子不想当什么大秦太尉,也不想当什么大将军,就想投胎当个李斯的不孝子,斗鸡走马浪荡一生,再潇洒快活不过。

桓朱正与阎乐吵着,说是吵架,大部分时候阎乐都只是静静听着桓朱吵,半天才轻轻冒出一两句,偏偏一出口就能气得桓朱直跺脚。忍无可忍的桓朱忽然从袖子里掏出样东西朝阎乐狠狠砸了过去,阎乐侧身避开了。余子式望着那朝着他脸而来的方块状物事,抬手轻而易举地截住了。

气氛一瞬间僵住了,桓朱瞪大了眼看着神色淡漠的余子式,连带着阎乐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两个孩子就这么立在院子里尴尬地望着余子式。

余子式的视线落在桓朱手里抱着的一只灰色小山羊手上,淡淡问了句,“你们干什么呢?”

当得知桓朱与李斯的儿子李思大打出手是为了抢一只人李小公子刚猎的山羊的时候,余子式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他的确看不懂现在年轻人到底整天想些什么。对于这个在桓朱看来感人至深的路见不平拔刀救羊的故事,余子式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他伸手从桓朱怀中将那山羊拎起来了两眼,片刻后眉头极轻地抽了一下。他看向桓朱,“你觉得这是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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