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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奸(258)

余子式轻轻笑起来,望着帝王没有接话。他觉得今天的始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或者说,他今日的状态不错。

嬴政看向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今儿上来是打算和我说些什么?不会真是和我谈老庄长生之道的吧?”

余子式退了一步,抬手供袖平静的行了一礼,“陛下,臣想同你谈谈丹药的事儿。”

嬴政看了眼余子式,随即扭头看着手中的锦盒,那一瞬间帝王的视线说不上是什么,有些温和缱绻,又有些淡漠,如果非得找个形容词,那就是静,帝王那眼神真是静到了极致。

良久,嬴政抬头看向山外,对着余子式缓缓道:“说来听听。”

“陛下,臣早些年和大梁魏筹聊过炼丹之术,魏筹曾道:‘丹药养性,但是暴食过多,脾脏心肺难以承受药力,满多损,过犹不及,极伤身体。’,臣听闻陛下日日服食丹药,恐伤陛下的身体。”余子式来这儿之前想过许多劝说的话,想来想去这么劝最为合适,嬴政应该也最听得进去。

“半月前炼丹术师也同朕说过一番差不离的话,丹药虽好,多服伤身,意思和你说的满多损差不多。”嬴政扫了眼手中的盒子,“朕当时由于过去服食年,对他的话倒也未放在心上,服了一段时间后才渐渐觉出身体的异样,这药服用之后,精神虽焕发,却像是强行调了体中生气,药效过后归于身体越发虚空。依着昨日的事儿来看,药力怕是已经伤了身。”

说着这番话,嬴政的神色却是很平静,全然没有丝毫的惊慌与失措,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儿。这些年他掌管天下诸事繁多,难免出点岔子,他也习惯了,错了就是错了,悔不当初不如想想改如何补救。即便是如今涉及自己的性命之事,嬴政执掌天下多年养出的那一股子镇定倒是一丝不减。

帝王轻轻将那锦盒放在栏杆上,打开那盒子扫了眼里头朱红的丹药,那样子像是在打量着故人,这东西也算是陪伴他走完了大半生,这些年的日日夜夜,这东西带给他的慰藉用四个字来说那就是“聊胜于无”吧。除却皇位上那些东西,他毕竟也是个寻常人,但凡是人,总是会有些孤寂的时候。

“陛下。”余子式看着嬴政那漠然的神色忽然心中浮上一阵极为不安的感觉,那一瞬间他心中有种很不祥的预感。那些丹术士之所以这么说,怕也是瞧着嬴政的服药的次数与剂量有些心惊了,若是说仅凭着蒙毅的几句话,余子式还不能确定嬴政的身体状况。那么他现在终于隐约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到了相当糟糕的地步。

嬴政看了眼他,随后低下头看着栏杆上的盒子,他拿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啪一声轻轻合上了盒子。清脆的一声响后,他看向余子式,“今年祖龙死,始皇死而地分,那些人都已经开始替朕打算朕的后事了,每年都出个一两件这样古怪的事儿,今年这群人倒是撞上了好时候,说不准这些话就入了后世的史书,朕都能猜到这些刀笔吏会怎么写,某年某日,东郡天降陨铁,大秦国运式微,接着又是如何如何。”帝王说着淡漠地扫了眼脚底下的山河,“挺有意思是吧,赵高?”

“史书多牵强附会之语,陛下不必放心上。陛下是个什么样的帝王,不是他们来评断的。”余子式望着嬴政缓缓道。无论什么年头都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兴许是六国那些尚未心服的贵胄王孙,兴许是乱世吃草莽饭的山匪群寇,这些人的身影这些年每年都能见到一两回。他看向嬴政,“陛下,公断自在人心。”

“的确是。”嬴政点了下头,居高临下的君王俯视着他的山河,他的天下,轻轻笑了一瞬。那一幕不知道怎么的就刻入了余子式的脑海,玄色长衣,云风满袖,嬴政那样子的确是有些千古一帝的意思。

余子式忽然心中就有些感慨。

这人幼年继位,十八岁亲自执政,执政后第一件事儿就是诛嫪毐,清肃朝堂,年轻的帝王一开始出现在史书上的姿态就带着一股不可当的锐气。而后就是奋六世之余威,横扫诸侯,一匡天下,十年就平了山东六国,完成了数百年来无人能做到的天下一统壮举,平定了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

而后呢?

推行郡县制,车同轨,书同文,举行泰山封禅,销毁天下兵戈铸十二金人,派人北击匈奴,修万里长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正的壮举,真正的威震四海。

这份魄力,即便是大汉朝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汉高祖刘邦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即便是刘邦的汉朝,那推行的大部分制度也是承袭自秦朝。这所谓的大汉天下与大秦的天下相比,除了皇帝换了个姓氏之外还有什么尤为重大的区别?

余子式不敢说这后世两千年还能不能有人做到这地步,但是说话凭良心,论功绩与手腕,当世的确无一人能与嬴政比肩。他是不是千古一帝暂且不论,但他的确是配得上“始皇帝”三个字。

后世皇帝,自嬴政始。

无论嬴政这个人身上有多少不是,有多少过失,这个人永远是真正的秦始皇,当之无愧的始皇帝。

余子式看着嬴政,多年来的朝夕相处,到这一瞬间他才真正开始正视这个人。他是皇帝,幼年时作为质子之子在敌人的家国上讨生活,他也曾是邯郸街头穿着布衣的落魄小孩,跟着同样留质邯郸的燕丹一起混过街巷,尝遍人情冷暖。

这人是帝王,可这人曾经也是个张狂少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他这一辈子对过,错过,悔过,恨过,所以他有血有肉,而不是故纸堆里那一两句溢美与贬斥之词而已。

嬴政忽然轻轻抬手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擦去了血迹,他转身看向余子式,“赵高,这些年出巡立碑,石刻上的题词大抵都是李斯写的,如果这次换你来给这江山题一句词,你会写什么?”

余子式想了很久,终于望着皇帝一字一句低声缓缓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嬴政的眼中浮过一道极盛的光彩,良久,他才轻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确是国风啊。”他扫了眼余子式,忽然笑道:“早知道你今儿说这话,诗经中这一篇就不禁了。”

余子式与帝王相视一笑,嬴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许多年前,有个人曾同我说过一句不一样的。江山非一人之江山,乃千万人之江山也。”他看向余子式,“这话你觉得如何?”

江山非一人之江山,乃千万人之江山也。余子式心底默念了四个字。

吕氏春秋。

片刻后他看向嬴政,“陛下,这江山是万民的江山,而万民,则是是陛下的万民。”他望向那玄衣的帝王,“如何不是呢?”

嬴政这一次盯着余子式看了很久,那眼神尤其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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