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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丞天下(221)+番外

王悦一点点低下头去,声音也低了下去,“你是江左管夷吾,他是乱臣贼子,你杀了他,谁都会说你是对的,这件事若是传出去,载入史册你是头等功臣。”王悦点点头,“是这样。”

王导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他把事做得太绝,江左士族他得罪了遍,他没有活路,他必须反,可若是他真的推翻了皇帝,晋朝就没了活路,中原国祚要葬送在他手上。”

“他为了谁把事做得那么绝?”王悦终于抬头看向王导,“你虽非授意他杀人,可你引他入朝,利用他铲除异己,是你三缄其口杀了周伯仁。”王悦一字一句低声道:“是你没有控制住,是你让他一步步走上了绝路。”

王导望着王悦,他听出王悦声音里头的颤音,外头的风一阵阵打在窗户上,屋子里静无人声。

王悦望着他,“你迅速与京口郗家联姻,是因为你知道王敦不久之后便会失势,你看中的不是郗家的粮食,是郗鉴的兵马势力,从一开始你就想好了退路,你放弃了他。”见王导没说话,王悦缓缓道:“王敦再叛,你从年前就知道这一日必然要到来,要破这局面,只需杀王敦一人就行了,他是东南的军心。”

王导望着王悦,终于低声道:“有些事拦不住,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人所愿。”

“愍怀二帝身死他乡,淳于伯满门被灭,刘隗南逃,刁协身死,朝中寒士一蹶不振,周伯仁之死,义兴周家倾覆,王敦之死。”王悦一桩桩算过来,终于再无了声音。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是茶叶。”王悦终于缓缓松开了手中的杯子,“对吗?”他看向面前的人。

王导没说话。

“清明雨前的茶叶,对吗?不是毒,只是掺了凉性的药材,年前大雪,他寒疾发作,再没能从床榻上起来。”王悦看向王导,“我记得我年后去问王潜世叔一件事,好像就是有关他的事,世叔同我说了襄城公主,那时候他正在沏茶,我随手想要喝一口,他拦住了。”

王导没再说话,事已至此,许多事情不必多说。

说不上谁对谁错,古往今来权斗皆是如此,他保住了琅玡王家,他守住了东晋国祚,虽有门户私计,但不输大义。若是王悦心里头有数,他会知道这一切他都走对了,除却最开始他失算了的那一步,从这之前,从这之后,他都是对的,不这样走,便没有今日的大晋朝,没有今日的王悦。

王悦心里其实都明白,他只是不能接受。

终于,他起身往外走,胸口的伤口还在渗血,他脚步有些浮软。他一走出阴影,王导立刻看出他脸色的异样。

王悦的脸色很苍白,血色褪尽,只剩了皮肉的感觉。他往外走,抬脚走出大门,再没回头,眼见着他将要走出去了。

那一瞬间仿佛心有灵犀,王导终于开口问了他一句话。

“离开了王家,你还剩下些什么?”

王悦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前头的路,没说话,伤口崩开了,血从衣服里头渗出来,混在朱衣的鲜红色看不出来。

王导冷淡地望着他,“你能去哪儿?”

王悦没说话。

正巧王有容捧着文书闯进来,一瞧见门口的王悦他就愣住了,又见王导站在大堂里,他立刻反应出不对,下意识低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王导望着王悦,缓缓道:“世上并不是没人知道这事,当日皇帝御驾亲征,护卧六军的人,是仆射纪瞻,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谢陈郡的夫子。”

王悦浑身一震,他刷一下回头看向王导。

王导面色如常,“后生可畏,玩弄权术的可并非单只有琅玡王家。”

“不可能!”王悦望着他,三个字脱口而出。

王导望了眼一旁不敢出声的王有容,“告诉他,当初是谁引京口郗鉴入朝为官?”

王悦猛地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后背顿时被冷汗浸透了,他望着王悦,许久才终于低声道:“是纪仆射与谢陈郡。”

王悦看了他一阵,忽然回身大步朝外走。

王导没拦他,望着他出了门,他站在原地良久,终究是没能把这口气叹出来。

若这是盘棋,王悦这颗子已经废了。可王悦不是棋子,是他的儿子,他这一生在王悦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他此时的心境远远非一句“弃之可惜”能说清楚的。

陈郡谢氏。

王悦站在谢家大门口,望着那扇门,平生第一次敲不下去手,他攥紧了袖中轻微颤抖的手,终于阔步走上前去,他瞧开了那扇门。

王悦走入了谢家大堂,瞧见了立在堂中的谢景。

谢景望着明显受伤了的王悦,眼中忽起暗色,他尚未说话,王悦忽然一句话当头朝着他砸了过来。

“你究竟知不知道王敦叛乱是怎么回事?”

谢景顿住了,他神色并无变化,可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却很清晰,他顿了下。

王悦的脸色刷得白了,他望着谢景,一字一句问道:“当初淳于伯一案、周伯仁之死、王敦两次举兵,还有刁协与刘隗,你究竟知道多少?谢景你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谢景望着王悦,他瞧见王悦的胸口在渗血,王悦在等他开口,他却忽然没了声音。

王悦神色已经变了,他望着谢景,喉咙里的血气一瞬间竟是压不住,“你为什么瞒着我?你为什么派人杀司马冲,你为什么要杀他?你知道王敦不是病死的?”

“王悦。”谢景终于开口道,“王悦你冷静点。”

“你让我冷静?”王悦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景,“我剿灭了东南叛军,王敦旧部全死在我手上,我亲手砍了王敦的头悬挂在朱雀桁,如果不是郗璿与郗鉴,王敦的尸首现在还烂在江宁没人敢收!你让我冷静?你从头到尾都知道王导在干什么,你一个字都没和我说?”

谢景看着脸色难看的王悦,他想说句什么,可望着王悦的眼睛一时竟是无言。

“纪瞻为何护卧六军?你明知道王敦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你没亲手要他的命,可你确实想让他死,对吗?”

谢景看着王悦,思绪在迅速转着,可又像是胶着住了,他看着王悦衣襟上的血,思绪忽然转不开了。

王悦发誓,他跟谢景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他退了两步,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他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良久,谢景终于开口道:“你救不了他,兴亡存废自有造化,你不必管。”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东晋亡了有南朝,南朝之后有隋唐,人事兴亡都是历史必然,王悦救不了这些人,也不必救。大势所向,社稷民生自会废了又生,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王悦听完谢景的话,有一瞬间他没听懂,忽然就明白过来了,他怔怔地看着谢景,“对啊,我怎么忘记了,你不是个晋朝人,北方今年死多少人,江东乱斗又死了多少人,一切在你眼中都是故纸堆里两三句话,你看不见,你天天就跟看戏似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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