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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178)

作者: 雯舟舟 阅读记录

谭央颇为钦佩的看着邹四姨太,由衷赞道,“姐姐您真是不容易,也真是叫人佩服!”邹四姨太盯着她,“从前还觉得你傻,嫁了那么有钱有本事的丈夫还要出去留洋找事情做,”说着她连连摇头,环视自己的店铺,“其实却是我想不通透,一个女人,若连和别人分享丈夫都不怕,还会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做不成的事!”

谭央走在回去的路上,耳畔都是邹四姨太对她说的话,“庆堂的车被炸了以后,我知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并不担心你没有钱养不活自己,你自来就是要强独立的新女性。可我猜你心中的难过会更厉害些,这些年你们那样要好,庆堂他待你真是尽心尽力,就算闹着别扭的时候,你开医院采买东西、张罗病人、登报纸、做慈善,样样他都在背后出力帮忙,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的时候就找我家老爷子和我去办。我家老爷子总说,看他那么个人会这样,倒叫人心里不舒服了。”

在夜晚的街头,谭央低垂双目,失魂落魄的走着,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表叔的老房子前。想到此次一别便不知何日归程,她带着酸涩与留恋的打开大门走了进去。她枯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独自垂泪,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谭央伸出手去摸那部曾经华丽如今却旧了的电话机,就在手碰上去的那一刹那,电话“叮铃铃”毫无预兆的响了起来。

谭央急急将听筒抓在手里,一时间,她的心跳得太狠,仿佛堵到了嗓子上,使她想喊却发不出声来,听筒里,只有她泣不成声的抽噎。片刻后,她用沙哑的声音疯了似的冲着话筒大喊,“大哥!大哥……”电话那头有人情绪激动的喘了口气,谭央听见后,无法自己的大声哭诉,“大哥,是你,一定是你,你真的回来了,对吗?这几年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吗?他们都说你回不来了,可是我不信,哪怕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信。我是不敢信啊,我要是信了,就连多活一刻的气力都没有了!”

谭央说完,并未听到他的回答,她便急切的说,“大哥,你怎么不同我说话?你在哪儿啊?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去找你,大哥!”之后,电话里还是一片寂静,谭央挨不下去了,她搂着话筒哭着哀求,“大哥,我求求你,和我说句话吧,再听一听你的声音,我就是立马死了也值得了!”说完后,她仿佛一个失去方向与依靠的孩子,对着话筒哇哇大哭起来。

她这样一哭,只开了个头,那边就忍耐不住的颤声道,“小妹,不要哭。”听到这声音,谭央一时悲喜交加,紧紧攥住电话线,她连声追问,“大哥,你在哪儿呢?大哥!”犹疑片刻后,他声音很轻的说了三个字,“福寿斋。”

谭央不要命一般的一路奔去,跑到福寿斋时,菜馆正要打烊。看着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她连忙扶着楼梯爬上二楼。

二楼临窗的地方,就在谭央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毕庆堂坐在桌旁,拿着筷子对着谭央遗下的那一大桌子菜发着呆,他穿着深棕色的笔挺西装,虽然面貌沧桑了许多,鼻下与上唇之间也蓄起了胡子,可看他的侧脸,依旧是谭央记忆中的俊朗坚毅,那是她这些年来在梦中描画了千百遍的模样。

看见谭央进来,毕庆堂便激动地将手按在桌角要站起身,可人刚离开椅子,一个迟疑后,他的手死死扣住桌边,直挺挺的坐下了,他并未正脸看她,可脸上的悲喜酸涩已是难以自胜。

跑了一路的谭央就像是用尽了自己一生的气力,在见到毕庆堂后,她一头栽下去,枕到他膝上失声痛哭。毕庆堂抬起手去摸她,就在碰到她脸颊的那一瞬间,他也抑制不住的哭出了声。

一别数载,音信尽失,日思夜想的重逢一朝实现,他们一个字都没说,言词已是多余,他们相偎而泣,用泪水洗掉日积月累的思念,冲刷尽颠沛半生的苦痛。

过了许久,周围一片静寂,谭央渐渐收住了哭,毕庆堂从衣兜里掏出手帕为她擦了擦眼泪,谭央捉住他的手帕忽而笑了,不讲理道,“你若不回来,我以后都不会哭了,因哭也没人给我擦眼泪!”毕庆堂摸着她的鬓发,“你这样爱哭,倒是怨我了,哭又不是好事,你还要来挟着我!”谭央一愣,幽幽道,“我想你若不回来,那我以后便也不大会哭和笑了,恐怕要木头一样的过完一生吧。”毕庆堂听罢,紧搂着她,面颊抵在她额头上,一语不发。

谭央蹙着眉,不甘的追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找我?刚刚在电话里也不愿意和我说话。”毕庆堂一僵,随即下了很大决心的将谭央略推开了些,谭央带着疑惑的看着他,他缓缓转过了头,她看到了他另一侧的脸。

他的那半面脸早已面目全非,烧伤后层层叠叠的疤痕老树皮一样的错综排布,触目可怖,他左侧眼珠也没了,左眼成了个窟窿,和眼皮一起塌陷进去。看见谭央霎时被惊呆在原地,他忙把脸转回去,将桌面上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后低声问,“吓坏了吧?”

将将回过神儿来的谭央听见他这声问,哇的一声就哭了,她冲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脑袋,手放在他左面的脸上,心疼万分的哭着说,“这是要多疼呀!我当时,都不在你跟前啊!”毕庆堂听完她的话一顿,然后紧搂着她的腰,气息不稳的唤她,“小妹!”

真正爱你的人,不在意今日的你成了什么摸样,贫穷丑陋也好,富贵美貌也罢,她最关心的还是,你受过多少苦痛,她能不能帮你分担一二。

在谭央的怀中,毕庆堂微闭双目,体味着,欣享着。猝不及防,谭央满是怨气的责难他,“你混蛋!就因为这个,你就躲在上海,不来见我!”毕庆堂无奈的叹了口气,“去年春天被炸弹炸了以后,乡民把我抬到偏僻的小镇里,伤重,那里的医疗条件也不好,”说着,他手匆匆扫过自己左侧的胸膛和大腿,“这里全是碎弹片,取弹片取了好些次才算干净,脸上的伤口反复感染,最后连眼睛都没保住。养病养了大半年,之后又是大雪封山出不来,开春后回来,刚打完仗路上颇多波折,很不好走,我是昨天才到的上海,”说到这里他苦涩一笑,“司机老李说囡囡正好毕业演出,我就赶去了,我这张脸也不敢露面,就在校门对面的房子里看着,之后,我看见你和徐治中带着囡囡出来了,你们那样的和乐,我以为……”

谭央重重的捶了他一下,气恼的质问,“你以为?你乱以为什么?你晚回来一年我就等不得了?我是打算等你等到我死那天的,你不知道吗?你就看见徐治中,怎么没看见章湘凝和刘法祖也去了呢?”毕庆堂看她如此激动,忙抚着她背安慰他,“小妹,我不对,是我不对,我只是,只是太希望你过得好,太怕你再多历一次变故了!”谭央的头轻倚在他肩头,讷讷道,“自你走后,我便再无变故。你若不在,我又何谈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