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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91)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师兄!”祝阴心中一颤,疾喊出声。此时眼角余光却又瞥得那镇守青霄的朱鸟在远方飞来,可这回并非一只,而是一列次第而来!朱鸟张口喷火,火如流星而下,顷刻间便将他们包围在水火两重天中。

火星子飞溅上腿脚,转眼间便烧起一片火光。祝阴大惊失色,他这副躯壳水火皆惧。眼看着火焰将要烧断脚踝,他慌忙将背上的易情往旁一抛,免得其遭受火雨,可没了纸伞荫顾,转眼间,他便要融化在这水火交加的天磴上。

祝阴咬牙,他不曾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无力,一无香火法力,他便如一孱弱爬蚁。若是有宝术在,这区区骤雨,又怎能绊住他手脚?

突然间,他忽觉身躯中力量充盈。那感觉突如其来,如涸泉中重新涌出清水。

祝阴也来不及想多,赶忙撑起身子,运起宝术,咬牙喝道:

“宝术,风雨是谒!”

一刹间,那本该落在他身上的雨针转了个向,密密匝匝地刺向朱鸟群。一股墨色染上雨点,变作了令生灵闻风丧胆的黑雨。不过片刻,云散鸟飞,天穹复归明净。

祝阴赶忙去扶起昏迷不醒的易情,重新将其负在背上。流风在他周身回旋,法力虽未回到巅峰之期,却也比先前强盛了许多。祝阴喃喃自语:

“……我的宝术……回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

此时的天坛山上,香烟沉浮。

破败的三清殿里,两只缺足博山炉摆在神像前,其中插满宝香。只是那神像并非信众们往日叩首的玉清、上清、太清三神,而是两只雕得活灵活现的木雕人儿。木人前分别放着两只醒酒石牌位,一只上书:“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文易情”,另一只上写着:“云峰宫除魔都尉祝阴”。

两只牌位前各放了一张蒲垫,此时微言道人与迷阵子正跪于其上,磕头如捣蒜。

不知磕了许久,两人额前像涂朱的唇,已红了一片。

微言道人抬头,叫苦不迭:“哎唷,你说你这是啥子意思嘛!那两个小娃崽还未死,也还没能在重霄上做大官儿,咱们倒先给他们立起牌位来了,这不是咒他们早死吗!”

天穿道长站在一旁,因纸伞被二重天上的易情借去,她此时手执一柄荷叶,冷冷道:“你懂个屁,这是替他们积攒功德和香火钱。”

其余两人安静了下来,想了想,确而有理。这香火若到了重霄上,便是易情和祝阴宝术法力的来源,也能作通货来用。

微言道人道:“老夫懂了,那便是说,在这儿进的香越多、磕头的数目越大,他俩的宝术便愈强?”

“是这个理。”天穿道长点头,弯身从神台下拉出一个竹篾筐,筐里装满了线香、化金和纸剑,王宝卦金、大钱宝锭、长钱琳琅满目。她说,“这里有不少我置办的天地钱庄纸钱,全给他们烧去好了。”

于是微言道人和迷阵子开始烧纸钱,几人聚拢在火盆前,要不是个个脸色平静,倒像是要给那俩上天的弟子办丧。

纸钱烧净了,迷阵子回到蒲垫上,欲要再向神位叩首,忽想起了甚么似的,问道:“那师父,咱们要磕头磕到几时方止?”

“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停。”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道。

“磕到死为止。”

第六十九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再度陷入昏厥之中。

他的脑海里如张开一面戏台上的漆黑布幔,幔子徐徐退开,过去的自己粉墨登场。他看见千百年前,尚为大司命的自己一身玄色具服,头戴梁冠,正吊着眉毛,向盘踞于案上的小蛇发难。

“小泥巴,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大司命喝道。槐荫如一汪碧水,将斋中染成一片碧色,松烟墨碟里,一条小赤蛇正在其中游泳,听他出声,虽不解其意,却似被那冷肃的神色吓着了,慌忙跳出碟儿来,在水纹纸上爬动,落下一道道怪藤似的墨痕。

“我在问你还有没有神识,你装成这副模样儿,是为了骗我,是不是?”

小蛇惊慌失措,懦懦地叫道:“神君……大人……”

大司命重重拍了一下书案,眼里掠过一丝绝望,咬牙道,“你知我的名字的!其实你的魂心已补缮好了,你早已记起了往事,是不是?”

小蛇仍局促不安地低叫:“神君大人……”

它只会这几个字儿,一是在凡世的荥州流浪时听来的,黎民皆将那曾在荥州乐善好施、又在火神庙前得以升天的少年当作一则美谈,恭敬地称其作“神君大人”。二是它对这几字有天然的亲昵,仿佛这几个字早如烙铁一般刻在脑海里。

然而大司命想听到的绝非这个称呼,那是他的信众、敌手送予他的名号,而非他与小泥巴之间热切的称谓。他眼波颤动,像是极其失望。

这时小蛇爬过来,用干了墨渍的尾巴悄悄勾住他手指,以示亲热,但他只觉悲凉,这不该是小泥巴。

大司命拎起它,将它放到一旁,眼神悲哀。小泥巴是心怀济世安人之愿的人,而不是一条围着他谄媚打转的小蛇。小蛇被从他手上剥开,感到自己受了冷落,金眸里泪水盈盈。然而大司命却冷着脸朝它怒吼:

“别总黏巴着我!”

小蛇吓得蜷作一团,将自己卷作一只馒头。可下一刻,那素来高高在上的大司命却忽而屈膝跪落,颓丧地垂眼。小蛇从尾巴缝里悄悄觑着他,只见他泪珠成串垂落,小蛇听见他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如一道凄哀的笛音。

“为何当初亡逝的不是我,而是你?”

大司命的心底一直有一道不愈之伤,在夜深人静之时,那伤便会如猛兽而出,狠狠咬住他心房。因着这伤,哪怕他遭众仙排挤,坠入人世,也一刻不停地写画着天书。即便无人再将其于奉养于莲台之上,他也落笔不停。

而在恢复记忆的当下,那歉疚感愈发突显。易情站在黑暗里,看着往日光景像走马灯一般一片片闪过。他看见疏枝摇曳,云雾重重,黑绸子似的月色铺满世界,他在天坛山上,沿着石阶往下慢慢地走,而祝阴站在他身后,神色冰冷,慢慢将降妖剑刺在他心口。

以前的他会因此事而怨愤祝阴,可如今的他倒觉释然。他甚至在想,若是祝阴真将他一剑刺死倒好了。

他的这条命当初就是小泥巴给的,他死不足惜。正因他想惩罚自己,才一遍遍地投身于写天书之事种。那时的他不是想救世,而是欲自害。

黑暗褪去,易情在一阵摇晃里醒过来,睁开眼,发现祝阴正负着他升阶。

“我又……昏过去了么?”易情开口,声音沙哑。

“没事儿,师兄,你只睡了一会,咱们如今将到三重天了。”

才一觉的工夫,便将到三重天了?易情吃惊,慌忙去看祝阴。他显然是昏迷了许久,祝阴也负了他许久,一身红衣自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的。而他们脚下的天磴样式也变了,如烧得通红的铁板,一道道狰狞的尖刺从其中探出,每走一步,刺尖便会扎透履面。易情心惊,重申道,“你别背着我了,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