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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81)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他渐能借天书修缮小泥巴碎裂的魂心,一日日过去,小蛇竟睁了鎏金似的双目,只是并无灵性,便如山野草蛇一般,时常在他书桌上乱窜。有一日,小蛇寻了机会,闪电一般游进云海里,倏忽不见。文坚大惊,左翻右找,却不见其踪迹。此事给他打击甚重,整整七日,他不眠不休,在九重霄上下寻觅,最后一无所获,伶仃槁形。

最后他安慰自己:“罢了罢了。鸟要离巢,人大了要离家。他若不走,我怎能在紫金山下再遇他?”

话虽如此,文坚却心如针扎,寝食难安,花了许久方才勉强平心静意,将心思重投天书。

只是他始终无法对凡世抱怜悯之心,于他而言,文府便如地狱,他不曾收到过黎民的温煦关怀,又怎可为其投躯?

于是文坚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入凡世一观,看看这回能否让自己回心转意。

他走出天记府,驭使祥云,如一道流星般坠入人间。

——

一个泥球迎面打来,泥水溅了文坚满头满脸,污水如泥鳅一般钻入麻布衫子里。

同时,一个嘲弄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肚包牛粪的贱种,竟敢在你大牛爷爷经行的道儿上乞饭?”

文坚面无表情地睁眼一望,却见眼前站着个半大小子,胳膊藕节似的白胖,拿鼻孔瞧人,牵着两条黄犬,这便是朝歌黎阳县里时常爱欺侮人的孩子王大牛了。

入了凡世后,他变作了一豕食敝衣的小乞儿,文府已然敝败,人间无人再认得他。

他只是想说服自己操持命理,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如今看来,这凡人倒是不必救了。他在天书里的这段时日,人人皆轻侮欺打他,饥民欲食他肉,流徒想打抢其财,他的衫子被剥,饭钵遭夺,甚而有人想将他洗净,卖给人作小唱儿。

大牛在他身边打转,他瞧这个在街里新冒出来的小乞儿不爽。这乞索子眼神冰冷而倔犟,盯着他看时,目光似能在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有一种天成的矜傲。

“喂,我没见过你,”大牛拍了拍他的脸,问,“你哪儿来的?”

文坚道,“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才不愿和一个凡人浪费口舌。

大牛哈哈大笑,似被他这话逗乐了,继续拍着他的脸,谁知下一刻便狠狠扇下一掌!盖戳儿似的往文坚脸上印上五指红印,将他打倒在地,旋即唾道:

“消遣老子呢!老实答话!瞧你这鼠鼠祟祟的模样,谁知你是不是来窃金银的插手偷儿?”

文坚捂着脸,慢慢起身。在这一刻,他对凡黎的厌恶再上一层楼。在文府时,他被剜肉剔骨。往时施舍流丐时,他们也只是为吃食和钱财对自己卑躬屈膝。他不明白小泥巴为何总想借铸神迹消弭荒年,这些凡人有何可救?

大牛看他神色清冷,似是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心里火起,牵过两条黄犬,大叫道,“你不说话,我便叫它们给你咬个漏风嘴巴!”

话音方落,他手一松,两条黄犬便气势汹汹地往文坚身上扑去,眼看着要撕下其身上血肉,正在此时,一个身影忽从草丛里扑来,蹿到凶犬头上,发力啃咬!

文坚呆住了,那是一条赤红的小蛇。那小小的蛇牙咬着犬首,拼命地钉在黄狗身上。文坚猛然翻身起来,对着黄犬以指一划,喝道:

“宝术,形诸笔墨!”

黄犬像被凌空斩去头颅一般,哀叫着化作一团墨线,流泻于地。大牛大惊失色,不知他用的是甚么妖法,赶忙连滚带爬地逃开,裆里尿湿了一片。

文坚这才去看那条小蛇,艳丽如红玉的鳞,一对金子似的大而明净的眼,其中闪着荷露一般的晶莹清光。小蛇缓缓动着肚皮,爬向他,昂首期盼地咝咝叫着,继而开始古怪地哇哇乱叫,似是在学着人言。

“小泥巴?”

小蛇快乐地嘶叫着,爬到他脚边,亲昵地蹭着草履。入了红尘后,它与凡人走得更近,通人性也更快,若是在此处居留久些,说不准能习好人言。真是奇事,魂心碎去以后,它应不记得自己了才是。文坚低头看着它,他心里忽似刮起了一阵秋风,凄凄惶惶。

“你还记得我么?”文坚颤抖着弯下身,将它捧在手心里。

小蛇摆着尾巴,眯眼笑着,牙牙学语,叫他道:

“神……君……大人!”

第六十三章 人不信由命

一道钻心的剧痛忽从腔子里爆裂开来。

大街上,一个小乞儿忽捂住心口,痛苦地跪落于地。他怀中的小红蛇也似是惊慌失措,不住地以蛇信舔着那乞儿的脸颊。

几个手持尖刀的拉破头无赖走过来,踢了一脚那伏倒在地上的乞儿。有人叫道,“就是这小子么?”

昨日那牵着黄犬来咬人的大牛躲在他们身后,哭丧着脸道,“就、就是他!昨儿他不知用了甚么妖法,把我的两条黄豺舅弄死了!”

一个无赖看着地上的那小乞儿,清瘦的身子,细弱的手脚,如一根将折的枯枝,遂讥刺道,“能弄死两条火耳?不像是有这能耐的模样。”

这些无赖是大牛搬来的救兵,他有个堂兄弟专干这强赖人钱财的活儿,平日里吃了一顿黄酒,便拿把解腕刀在黎阳里挨户登门拜访,向人索钱,人若不给,他便双指拈锋,用刀把自己划得头破血流,占着门装死。一来二去,他倒也结识了一帮干这行当的弟兄。大牛去求这堂兄,说昨日街上有一乞儿害死自家爱犬,央着无赖们去收拾他,于是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堵在了那乞儿面前。

众无赖对那小乞儿一阵踢打,小乞儿胸口痛得厉害,脸白如纸,似是无力反抗,任他们虐打。而他怀中的小蛇凶恶张口大叫,却也被一棍打到一旁。

街上烟尘四起,旁人皆不敢靠近,摊棚主也赶忙卷铺盖收走家当。只一个癞疮阿公坐着扁担,依然坐在原地里不动。

癞疮阿公眯着眼,看着在泥尘里无力翻滚的小乞儿,口里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话虽如此,他也不去帮忙。不过除却他之外,整条街上也无一人敢上前相帮。

踢踹了许久,见那小乞儿浑身尽是青紫血痕,无赖们才住了腿脚,抹了把汗,往对街来了。癞疮阿公见了他们,浑身一颤,然而好巧不巧,他们正停在了自己面前。

“喂,老头子,看甚么看?”

癞疮阿公慌忙道:“老头子没在看,老头子只是在这里卖烧饼。”

有无赖从竹篮里拿起他的饼,指着上头的胡麻点儿,哈哈大笑道,“卖甚么饼?瞧瞧你的饼,上头也生满了疮,谁愿来买?”

“回大爷,这不是疮,是新买的乌麻。”阿公抖抖索索地回话。

怎料那无赖听了后赫然大怒,攥住阿公头颈,往竹篮中掼,“我说了是疮便是疮!再敢顶撞老子一二,我便将你脸上的胡麻点儿全揪下来,洒在饼皮上!”

这回他们泄愤的对象转成了癞疮阿公,阿公被打得头破血流,两只眼里生出怨毒的光,射向方才倒在地上的那小乞儿。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横遭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