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欺世盗命(382)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然而他看到那小乞儿慢慢地爬起身来,啐了一口血,目光冷如秋霜,动了动唇,无声地与他道:

“活该。”

——

夜雨滂沱,轰雷驱电,破桥底下挤满了臭烘烘的乞儿。

文坚抱着小赤蛇在蒲席上入睡,然而身上的疼痛却教他辗转反侧。白日里遭无赖们一顿好打,魂心也在灼烫欲裂。他翻过身子,耳朵里却传来一旁的乞儿们的闲话:

“哎,明早起来你替我头上肉疙瘩那儿斜打一枚两分深的长钉,生好火,我去做那钉头生意,寻个冤大头索钱。他若不肯给,我便一板砖砸脑壳儿上打钉,看他有几个胆子让我吓!”

另一讨口子的道,“……我寻了个小子,逼他做吃瓦生意,将瓦片吞进肚里,旁人便会与钱,他也照做,挣了些小钱。可兴许是吞的瓷片多了,肚子大得如十月怀胎,救不得啦!”

这些乌七八糟的话涌入文坚耳中,犹如污水浊浆,臭不可闻。文坚眉头紧拧,只觉凡人丑恶。他捧起小蛇,在倾盆雨声里对它道:

“这就是你想救的凡民?”

小蛇不会言语,两眼却明亮着,像两抹烛光。

“我不明白,你当初上天磴、铸神迹,是为了蠲免压在这群愚民身上的灾年么?他们与我非亲非故,卑劣之极,我为何要去救?”

小蛇只是拿蛇信舔着他脸上的淤青,一迭声地轻弱叫道,“神君……大人。神君大……人。”它只会说寥寥几字,有如稚童。

文坚阖上眼,轻轻抱住了它,雨声像锣鼓喧阗,沸腾十里。桥洞里漏水,雨丝泻下来,像在木桥与泥地间穿针引线。文坚咬着牙,寒冷侵入肌髓,身上像盖了层霜,伤口刺痛,他几近昏厥。可他忽觉一阵滑凉游过面颊,再无雨针扎刺之感,抬眼一望,却是小蛇爬上了他的脑袋,紧紧地盘成一圈儿,像一只伞盖般替他遮蔽了风雨。

奇异的感觉升腾而起,文坚望着小蛇,心中酸涩,如浸满酢浆。他是神霄之上为苍生提供广厦之荫的大司命,可如今却有一条幼弱的小蛇愿为他挡风遮雨。他伸手欲去摸一摸小蛇,可魂心忽如刀割似的疼痛,他未能抬手,意识却已先坠入黑暗的泥沼。

再睁眼时,周遭已大不一样。霄晴雨霁,月光犹如水银,平静地泻满天地。在这恬谧的世界里,蛙子、春虫皆不忍心歌唱。他听见风在低回盘桓,循着风声,他却望见一个谙熟的身影站在眼前。

他看清了那身影,心里登时如有千万击缶声而起。那是小泥巴,身上荧荧泛光,像一缕幽魂在他面前徘徊。

小泥巴?文坚只觉难以置信,他想一箍脑地爬起来,却遭了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他的身子仍在熟睡,然而神魂已如虚烟般袅袅而起。于是他看见了那熟悉的眉眼,温澹秀丽,如故乡的青山秀水。

“是我,文坚。”

那身影俯在他耳畔,轻轻地嘘声,“你别着急动作,我不一时便要走了,你悄悄儿地听我念一二句话便好。”

于是文坚安静下来了,然而心头充盈着悲伤与恐惧。这真是一场梦么?待说毕了想说的话,小泥巴真会如露晞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身影道,“你一定在怪我,为甚么将天磴的后半程全交予你来走,为何要为寰宇六合除去荒灾。文坚,那本是我的心愿,如今却假手于你。你是不是一直以来很辛苦,很难过?”

那细语声如一阵春风,拂去了文坚这段时日里的心酸倦怠。可他忽而泪如泉涌,一直以来,他疯也似的攀上天磴,修筑紫宫,便是为了追赶小泥巴的身影,无人体恤他的苦累。如今那声音这般一说,伤悲便如滚滚山洪而来,淹没他心头。

“文坚,我本不欲让你苦累。可我是这样想的:愈是漆黑阴晦之处,便愈需有光烛明。”小泥巴的幻影蹲下身来,道。“直至今日,我也对上天磴一事不曾有悔,我愿为天下人铸成神迹。”

口齿间的无形枷锁似是松开了,文坚流着泪,轻声道。

“可我不愿,凡人不曾对我好过,我为何要对他们鼎力襄助?”

“我不便是凡人么?师父、微言道人也都是凡民,难道咱们怠慢你啦?”

“可你们仅是两万万凡夫中的寥寥几人,只是为了你们,我便要救整个世道么?”

“是啊,就当是为了咱们罢。”小泥巴的幻影坦然笑道,他在文坚身前趺坐下来。“为一木而植万顷林,因一石而成千丈楼。文坚,我也与你一样,不是先爱天下方爱亲朋,是因他们而爱世人。我想让他们活于物阜民丰之时,世无祸难疫疾、饥馑荒年,这便是我的心愿,这样听来,是不是很自私自利?”

“并不自私。”文坚摇头,“这是一个宏愿。”

“但是若能这么想,你心里便能好受些了,是么?”

文坚点了点头。小泥巴的幻影轻拍他的肩头,绽开一个清浅的微笑。“咱们说好了,往后,你来做神仙和主子……”

“我来做你的下人和巫祝。”一个吻轻轻落在额上,像栖落花枝的蛱蝶。“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文坚猛然睁眼。

桥外狂霖大作,风怒掀屋。乌云重重,像厚絮子般压在头顶。天漆黑如帷幕,哪儿见半点月光?方才的一切果是一场梦,小泥巴的幻影如青烟般散了。

他垂头,却见小赤蛇不知何时已缩入怀里,盘得如一只簸箕,合目深眠,砸吧着嘴,睡得香甜。

即便是在睡梦中,小蛇也在迷迷瞪瞪地一迭声叫着他。

“神君……大人……”

文坚心里忽像被刀割了一记,汩汩流血。他抱紧小蛇,泪落潸潸,失声痛哭,哭声湮没在滂沱雨声中。一重天下,黎阳、荥州、安阳、汴梁被顽云黑风裹覆,四野暴雨如注,水浪如鲸蛟腾跃。而在一方小小的桥洞里,那御阴阳、掌寿夭的大司命一身麻衫,正抖抖瑟瑟,与一条小蛇依偎着垂泪。

——

翌日,天宇放晴,风朗气清。

那昨日被无赖们厮打的小乞儿居然又走到了大街上。只见他捧着一条小赤蛇,面色平和了许多,坐在三开间大铺前。

只是他看着饥火烧肠,两眼盯着来往的小推车上的糖水青梅、金柑、合汉梅不放,怀里的那小蛇伸直了脑袋,咝咝地吸着口水。直到日中过后,他们都未能吃到零星半点儿食物。

一个挑担的老汉慢慢地走过,正是昨日同被无赖痛打的癞疮阿公。昨日他在此旁观小乞儿被打,自己反倒也受了牵连,此时他走过,瞥见坐于铺头前的小乞儿,脸色阴晴不定。

他在对街坐下,一双眼算珠似的,拨来拨去,像在打量着两人。小赤蛇不安地在乞儿怀中扭动,似有些害怕。

日头一寸寸移向西边,乞儿与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前店一间间关上,夕光将天地染得血一般红。正在此时,癞疮阿公又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挑着担儿,走了过来,脸上染着阴冷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