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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1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文公子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是问,你这写的是甚么字?”

他指的是“坚”字。小泥巴引了《吕氏春秋》里的一话:“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小泥巴愣住了,说:“这是‘坚’字,你不识字?”

文公子没答话,又点着纸上的字一一问过去。小泥巴这才知晓这厮简直粗笨得惊人,许多字儿不识得,更别提成文了。文公子垂下了头,说,“没人教我认字,我也不会写天书,这才寻你来的。”

他脸色失血样的惨白,手上缠满了止血用的绢布,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磕碰也没人照管。两眼水汪汪的,如两泓幽泉。小泥巴竟看得心软了,心想这文公子约莫也是个可怜人儿,虽说先前竟狠心害了微言道人,可这厮却也算准了自己会为入文家而划去天书上的语句,并未存杀心。罢了罢了,替他写一二篇文章也成。

小泥巴仍揣着逃走的心思,道:“其实你放我回去写天书也成的。”

文公子勉强笑了一笑,“你先替我做功课,往后再给你写。”

接下来的每日,小泥巴皆会去他书斋里替他写功课,写完文章后,便将纸交予他。时间长久了,旁人的闲话也似扁菜般一丛丛长出来。文宝珍更是找到他,蹙着眉问:“你和文公子在书斋里捣鼓甚么?该不会真是他真有龙阳之兴罢?”

小泥巴诚实以告:“没,只是我在帮他作文章。”

“所以说,那些文章真是你作的?”文宝珍忽而眯了眼道。

“甚么意思?”小泥巴云里雾里。

“你侍奉的那文公子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可近来却笔下生花,作得些徜徉恣肆之文来,原来是你在替他捉笔?”

“是啊,是我替他写的。”

“他四下吹嘘,说是他执笔的呢。”文宝珍吃了烧酒似的,站得摇摇晃晃,直打瞌睡,说,“你少替他办事儿罢,免得为别人作嫁衣裳。你知道么?你替他写的不是功课文章,而是他的锦绣前程。每隔三年,昆仑玉虚宫仙子会入凡尘,择聪隽得道之少年入宫,做那中天星官的仙童。所谓中天星官,那便是九重天最底一层的星官,往后能慢慢往上攀。你知你那文章在外头被人争相传诵么?功名尽归了文公子,你倒好,甚么也没捞着!”

听他这话,小泥巴有些心焦,却又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又怎样?我只想回无为观,上昆仑仙宫有甚好的?”

“好确也不算太好,可那好歹是个能成神的法子。如成了神,甚么事办不来?你不想饱衣足食,不想富贵显荣么?且这还仅是最低次的,真成了神仙,你能改天换地,移山填海!”

小泥巴不由得有些许心动。他倒不是为富贵而心动,是为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能富贵而心动。他伶仃若浮萍,是那二人给了自己去处。他也想那两人可获回报。

文宝珍见他神色松动,道:“所以你现在明白了罢?文公子做的事究竟有多恶劣。他欺世盗名,把你的锦绣文章冠以自姓,便如同把可升天的机遇从你面前抢走了。”

“我明白了。”小泥巴说,踱起了步子,嗒嗒的足音里飘出一阵难掩的焦躁之情。

“既明白了,你要如何是好?”

小泥巴说:“不给他做功课、作文章了,且还要攮他屁股!”

在文府中过了几日,小泥巴渐发觉文宝珍说得不错,自己的文章被文公子据为己有,且拿去大肆吹嘘。

小泥巴被困在文府之中,虽不可外出,但平日里也会去府中教馆,不诵经时,学塾里的讲师便会来此教书,教的也是四书五经。因将要学作文章,故而在学《文鉴》之余,也学些时新文章,学如何养气、抱题等功夫。先生拿来小泥巴替文公子写的习作,赞道:“诸位可学这些儿作文,这些文章神采焕通,冒、原、讲、证、结章法妥当,规整而不失灵动,乃佳文也。”众文家子弟听了,争着去阅那文,谄媚道:“文二哥作的文章,果真是溢彩华章,字字精丽,是天人之作。”

小泥巴在一旁看着,气得切齿,牙根都被咬得发痛。他很想大闹一通,说这些文章皆是自个儿写的,但一想到自己此时还未见着天书,逃出文家一事无望,便觉小不忍则乱大谋,遂只能将心中酸楚狠狠压下。

翌日,他又被文公子叫去了书房。

这回小泥巴窝了一肚子火,欲上门同他叫板了,可文公子却仰在榻上,一副睡大觉的闲适模样,道:“喂,易情,今天我不叫你作文了,你替我写些别的玩意儿。”

小泥巴叫道:“呸,狗才继续替你做事!你窃我文章,我还未同你算账呢!”

文公子将身上薄裯裹紧了点,打呵欠道:“你帮我缮写这些文稿,我便每月予你三两银子月钱,待时候成熟了,便放你回去探亲。”

小泥巴双膝登时棉花似的软下来,他方想跪地,谢过文公子对他的大恩大德,可一想文公子之前对他所为,骨气又升上来,撑住了脚底板。小泥巴挺直腰杆,向文公子走去,故意拿傲气的口吻问:

“好,你要我写甚么?”

文公子在几案上推过来一摞泛黄的苎麻纸,说:“是咱们的宗谱,旧的遭了蠹虫,应缮写过新的一部。”

小泥巴撇嘴:“你们家的宗谱,给我一个外人沾手作甚?”

“你已经与我情同手足了。”文公子微笑,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现在还不敢放你去写天书,怕你这小贼猫一转眼便溜了。既然你闲来无事,便帮着写写这旧宗谱罢?正恰如今新进来了一批子弟。”

小泥巴不情不愿地翻那宗谱一看,一看吓一跳,宗谱上的人数多得能吓破他的胆!然后仔细一想,文家爱收像自己这样的外人,有这般多人倒也不见怪。

“这宗谱陈旧不堪,有些地儿得新写了。”文公子敛了笑,往纸页上点了点,“我拣几个人名出来,你重写一下他们的生平。”

“原来的宗谱上不是已有了么?还要重写?”小泥巴狐疑。“既要我新写,是要写甚么?”

文公子摊手,坏笑道。“随你发挥。”

小泥巴几乎要惊掉了眼:“随我发挥?”

“是,这些人乃我身边的亲信、伴当。我想教你将他们的事迹在家乘中修好些,教后来人也得知咱们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岂不是在宗谱上造假?小泥巴蹙眉。他想起文公子做的那些腌臜事,心里便厌恶十分。

文公子将旧宗谱递与他,给他点明上面的名字:“这些人是外姓子弟,死了后便改回了原名,可按道理来说,也算得半个文家人,可录入宗谱。这人叫孙传庄,甲子年建卯月生,丁亥年建申月卒,本是个山驿小吏,可他帮我捎过几只铜九连环、小木鼗一类的玩意儿,你就在宗谱上帮他升个官,写他是驿令。”

小泥巴听了,眉头抽动。文公子又点着另一人的名字道:“这人是吴十公,是在荥州街上卖字画儿的,但他往时待我好,帮我做过些功课。你就写他是个书画名家,一字千金难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