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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18)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还有这位沈明碧,是个艄公,你便写他是江右商帮的副帮主罢。”

文公子的手指一路点过去,小泥巴的怒意也一路涨高。这厮可恶,竟将身边的爪牙在宗谱里美化得连爹娘都认不出,自己若接了这差事,那便是同他合伙欺骗后人,为虎作伥!

点罢人名,文公子又叮嘱道,“我将写新宗谱的硬黄纸放在案上了,这纸避蠹,着实昂贵,用完便没了,你省着些使。”

小泥巴本来窝火,想一口回绝他这要求。后来心里竟酵生出一些坏意来,竟乖巧地点了点头。

“公子,依您所说,就是把宗谱上这些人的生平写得更好些,让他们不是声名显赫,就是大富大贵?”

“是啊,难得你这回如此配合。”

小泥巴趁机道:“其实比起宗谱,我更想写天书来着的。”

文公子揶揄一笑:“我说了,待你表现得好了,便让你去写天书。”

待文公子走后,小泥巴开始提笔写字,他望了一眼案上的硬黄纸,开始桀桀坏笑。甚么美化生平?他才不会替文公子做这样的事,相反的,他要将文公子的狗腿子们写得无比凄惨,教后辈子孙看了也只想唾骂!

于是他匀墨捉笔,把那山驿小吏孙传庄写成了饮马时被马后蹄踢死,把卖字画的吴十公写成吃馍头时噎死,艄公沈明碧遇了山洪,被浪头打进水里喂鱼虾……文公子的爪牙在他笔下个个面貌寝陋,且罪有应得。

小泥巴狂写了许久,添了几回灯油,却忽听得鸡啼,抬头一看,却见帘栊后透出微光,皓色清寒,竟是已过了一夜。每一张硬黄纸都被他写得满满当当,填满蝇头小楷。

于是小泥巴一阵得意,文公子说过这硬黄纸张数有限,他既已写完,那便无再多。一想到文公子的伴当们将要在宗谱上留下他所写的诸多丑态,小泥巴便窃笑连连。

然而毕竟劳累了一夜,他渐觉眼皮似被无形的丝线慢慢缝起,愈来愈睁不开。于是他便将硬黄纸叠了一叠,慢吞吞地推门,走回倒座房里睡觉去了,等着一觉醒来文公子对他气急败坏、大发雷霆。

这是他对文公子的反抗,他想教文公子知晓,哪怕是笼中鸟儿,也是能啄伤人的。

可小泥巴所不知的是,当他离开文公子的书斋后,湘竹帘后转出两个人影。

一人是个生得怪模怪样的侍从,嘴吻凸起,两眼黄豆样的小,头戴银簪,一身窄袖小带戎服。另一人却是着月白地漳绒衣的文公子,虽气亏身弱,却靡颜腻理,眉眼如画般清艳。

那怪样侍从走到桌前,拿起那叠硬黄纸,嘿嘿笑了两声,道:

“公子,他将你先前点给他的那些人的生平都写孬了!”

文公子却慢慢走过来,仔细一瞧,他身上竟似添了更多的伤,脸色惨白,像是血都流尽了。

“没关系。”他道,“我给他的这些人,其实并非文家人,昨夜也尚还活着。”

那怪样侍从摸了摸桌上的硬黄纸,心领神会,叹道:“公子真是好手段!竟将文家树的敌的名儿告诉那叫易情的下仆,诓他在这天书纸上写字!”

原来那硬黄纸并非普通的纸,而是真正的天书纸。

文公子用激将法,故意让小泥巴在天书纸上写下文家敌手的名字,再让他像写故事一般写下极坏的生平。这样一来,那些敌人将会如小泥巴所写的那般死去。

小泥巴一心想碰到天书,靠天书之力逃脱,可不想他早已做了那拿捏人命理的判官,将一个个人送进阿鼻地狱。

日光透过灯笼饰窗格,零零碎碎地落进来。硬黄纸上的墨迹遭金光一映,犹如淋漓血迹。

“可是,公子,您分明利用了那蠢小子办妥了事,不必脏了手便除了人,可您为何看上去不甚欣喜?”那怪样仆从不解地发问。

文公子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窗外飘来几声莺啼,分明是融暖春色,可却似有沧凉的西风刮进了他眼里。

“没有的事。”

他低头拨弄着天书的纸页,面无表情道。

“我很开心。”

第二十五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在硬黄纸上胡写一通,将文公子的伴当皆写得下场奇坏。可奇的是,第二日文公子并未细看那些纸,只是命人又搬来一摞毛竹纸,让他接着缮改宗谱。

原来这宗谱不一定是要用硬黄纸,小泥巴腹诽,心里却疑惑,既然如此,为何文公子与他说要省俭着些用纸?然而这疑问终是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面埋头干着胡写宗谱的事,一面期待着当文公子看到自己乱写的玩意儿后究竟会何等怒形于色。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泥巴渐觉不对。

文公子并未向他再过问宗谱之事,缺了纸便让人再送一摞来。还有一处教他觉得不对的地方是——

这一日,碧溪声暖,竹影横斜。小泥巴趴在书斋里的翘头案上,如线的日光从窗格里纺进来,照亮了泛黄的宗谱。小泥巴正平正地拈着墨条匀墨,余光忽在宗谱上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文宝珍。

小泥巴蹙眉,文宝珍怎会出现在文公子的党羽之列中?再仔细一看那生平,却觉处处对不上,文宝珍与他年岁相近,可那宗谱里的人却卒于弱冠之年。

他明白文宝珍不会是文公子党羽,因文宝珍虽有副松懒性子,可这段时日来皆对他坦诚相待,那眼神真挚而清澄。小泥巴不相信这样的文宝珍会甘心为文公子驱策。

有个可怖的猜想忽在心中酦酵。小泥巴倒抽一口凉气,他扭头看向自己先前新写下的人物的一生遭际。他因对文公子怀怨在心,故而将他们的际遇写得凄风苦雨,最终惨然而逝——莫非这正是文公子想要的结果?这些并非文公子的同党,而是其仇敌?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却听得透雕四抹槅扇一响,几个着缣帛练甲的侍从便箭一般冲进来,将他反剪双手,狠狠砸按在案上!

一个人影跨过槛木走入房中,小泥巴艰难抬首,却见是微笑着的文公子。今日他着一身仙人骑鹤暗花缎衣,青花缎绒靴,朗目疏眉,色若云霞。

“总算是被你发觉了。”文公子轻叹,“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迟钝许多。也多亏你这份迟钝,我除掉了许多肉中刺。”

小泥巴挣扎,难以置信地道:“为甚么你在宗谱上圈画的名姓里会有文宝珍的名字?这些人不皆是你的同党么?你让我写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是你一直以来想碰到的物事。”文公子眯细了眼,笑道。

“莫……莫非是……”像有一只手攫紧心头,小泥巴道,“天书?”

他突而寒栗不已,陡然间想通了此事。那纸格外平滑,且不知怎的,那墨迹时而会洇散开来。天书不可写不能发生之事,因而他写得若与将来应发生之事相悖,那墨字便会悄然消失。文公子对他从未安过好心,竟将天书纸伪作平素的硬黄纸和竹纸交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