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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09)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是呀,我是文家子嗣,你若是叫她来对付我,便等同于让她与文家敌对。你该不会以为她平素独来独往,便真是所向无敌了罢?若无文家客卿的名号,她不知还要被多少仇家暗算寻衅!到了那时,她便会被百流道门针对。”

文公子笑道,斜睨着小泥巴,又轻轻叹息一声,“往昔的她确是可以一敌百,可如今又如何?她上天磴不成,气血逆行,大小周天近废,现今的她与往时几是云泥之别。若在这时失去文家庇荫——”

“——她会死。”那素白的脸上浮现出如乌云盖顶一般的奸险笑意,“会被仇家寻上门来,在狂岚骤雨似的围攻下凄惨死去。你若是寻她来对付我,她便会落得如此下场。”

小泥巴听得冷汗涔涔。分明天未下雪,可他却觉这书屋犹如冰窖。

文公子又道,“何况你师父又是道行甚高之人,曾得天之佑,可驱使群灵,那便更遭人眼红。最不济……”

“最不济……甚么?”

“会被拿去做人牲。”文公子又露出了那熟悉的、温良的笑容,“越是道行高的羽士,在幽醮中炼出上品法器的机会便越大。”

“拿人来炼法器?”小泥巴的周身忽而剧烈震颤。

“你应也知晓,这世上大多人生来身上便带着一件宝术,那宝术宛若器物铭文,深深刻在躯壳上。那便是说,人的尸首可以炼作法器!且那法器之上可携那人生时所用的道法。”文公子像虫子振翅一般窸窸窣窣地笑,“你那师父很是了得,想必宝术也不赖,想将她炼作法器的方士一定甚多。等她公开与文家叫板后,这些鬣狗样的人儿将会循味而来,想办法取她性命,得她尸首,炼作除邪剑……”

开甚么玩笑!文公子所言于小泥巴来说,不啻于一道晴空霹雳。

冷汗爬过面颊,重重坠落于地。小泥巴汗流至踵,垂下了头。他方才发现自己在惊恐之下,身躯如筛沙簸箕般摇颤不已。

这本是他与文公子之间的过节,不可连累师父。自己本就是没人要的孤儿,是一朵无根飘萍,怎可教自己栖息的水塘就此干涸?

小泥巴绷紧了背,像挽满弦的弓。他充满敌意地看向文公子,道:“你与我说这些事儿,莫非是真怕我寻我师父,来替我出头?”

“不,我一点也不怕。”文公子看似好脾气地弯着嘴角,“我只是好意提醒你罢了。”

思索再三,小泥巴说:“我不入文府,不当你的仆从。不过……”

他的目光飘向仍被攥于文公子手中的三足乌与玉兔,小泥巴咬咬牙,道,“在你放了它们之前,我可以听你的话一段时日。”

树荫满地,黄鹂百啭,春风拂入书屋。斑驳的树影里,恶鬼笑意渐深。

文公子说:“一言为定。”

——

自那日以后,小泥巴便成了文公子身边的一条叭儿狗。

他将怒火包藏在心底,一面对文公子阿谀取容,一面伺机要偷回玉兔和三足乌。只可惜文公子将这两只小妖怪交予了一位景室山神仙道士,命其严加看管。那老道一身大紫法帔,戴一元始冠,红光满面,脸蛋似一只绉巴巴的干枣,腰系斩邪剑,手提引磬,看着很是了得。

遖峯

小泥巴不敢去招惹那老道,只得在文公子身边混日子。这一混,他方才知道文公子是个甚么样的孬种:娇生惯养,游手好闲。日课、月课皆交予小泥巴去写,自己写出的字儿丑得如一团爬虫。且爱藏零嘴儿,在袖袋里藏着胡桃糖球,常把袖子沾得黏糊糊的。当他不慎将衣衫弄得一塌糊涂时,便会除下外袍,丢给小泥巴,说,“你替我去洗。”

小泥巴对他的种种行径深恶痛绝。这厮明白这段时日皆可使唤他了,于是净让他干些仆人的勾当。他一面在卫河边狂暴地搓着文公子的衣裳,手里似要摩出了火,一面咬牙切齿地想,待他学会宝术了,便将这小子痛揍一顿!

日子如天边悠悠的白云,不知觉间便飘过去了,无影无迹。转眼间,数月的光景在文公子的磋磨下流逝而去。学堂里授的书暂告一段落,堂桌后的塾师也换了个人,从着对襟长衫的夫子变作了个紫纱褐帔的方士,只是那方士并不仙风道骨,反生了张筛糯米似的麻子脸。

麻子脸道士是来为学子们作宝术开蒙的。宝术虽因人而异,但若是垂髫之岁已至,却仍不得通窍,便需有羽客提点。寻常说来,那道士会引学童凝思净坐,索得意忘象之道,渐至开悟。若仍不得法,便设道场,降神借力。文家请的羽客少说已至三洞部道士之境,指点孩童得悟宝术更是不在话下。

那麻子脸道士在书屋后的林地里寻了个旷处,筑土成丘,作了个简易法坛,又围了圈泥砖,权作土壝。那宝术开蒙的法子也同冠巾科仪所去不远,需向上神诵经奏疏。麻子脸道士请了几个真人相随,请学子们排作一列。功白:皈依玄道者,可得仙法门。真意由师领,飞升凭自人。接着便引着一个个孩童步虚。

待念过灵官咒,一个个学子捏着手诀静坐,脸上神色各异。有的如遭火烧,咬牙切齿,发上冲冠;有的似临寒风,格格打颤,禁不住抱臂蜷缩。一时间,法坛上宝光大盛,尔后真人们引孩子们以朱砂笔在黄符上画敕咒,将符纸浸于阴阳水中。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道士们再将符纸取出晾干,只见纸背上已现扭曲红字,正是每人的宝术名号。

小泥巴也被麻子脸道士带着行完了科仪,他一边盘坐着,等道士替他梳发,心里一边打着算盘,待他有了宝术,便先将那可恶的文公子杀个屁滚尿流。

可他捏诀静坐了一个时辰,身子全无反应。他又用符浸了水,取符纸一看,那纸上光洁如新,一痕不留。

“没法子了。”麻子脸道士摇头,“你生来便无宝术,再如何替你行科仪也无用。”

听了此话,小泥巴如遭晴天打响,呆若木鸡。

“我……我真没有宝术?”他忙不迭揪着道士霞袖,可怜兮兮地发问。

“没有便是没有。日头怎能西起,朽木又如何生花?每年我来为学童开蒙,总能遇到一两个如你这般的,你也莫要气馁,于学业上多加精进便是了。”

麻子脸道士说着,轻飘飘地撇下小泥巴,寻下一个学子去了。小泥巴忽似被抽取了筋,瘫软在地。

没了宝术,便似是人生来便瘸了一条腿,断了一只胳膊!泪花在小泥巴眼里打转。

正沮丧着,一对着羊皮靴的脚踏在了他面前。

“你想有宝术?”

来人问道,小泥巴眼泪汪汪地抬头,却见是笑意盈盈、背着手的文公子站在他面前。

小泥巴一见他便心头火起,粗卤地抹净了泪,“没有便罢了!有了宝术,又有甚了不起的?这玩意儿不过像套在人身上的衣衫,有了兴许能体面些,没有了也不算得难堪!”

“我能给你宝术,你要么?”文公子却淡淡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