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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08)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我昨日正恰听到塾师考你诗句,你的书念得不错,是么?”

文公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泥巴为难地点点头,又摇头道,“我是学过些书,可却算不得不错。”

“你替我过了日考,我便不告诉先生你带了妖物来。”

小泥巴听了这话,先前沮落的心情总算高涨起来,“真的?”

“真的。”文公子伸手拿过自己桌上的白麻纸,“今天的日考便是用小楷钞《孟子·滕文公上》第一篇,你替我钞完,我定信守诺言。”

接过那白麻纸,小泥巴一看,只见那纸上已誊了几句话,可那字皆七拐八扭,似是缺筋少骨,更有不少别字,如“世”作“市”写,“自”成“白”样。他见了,心中不禁咋舌:字如其人,这文公子字这般寝陋,可见心地也丑恶!

小泥巴打了一盂的水,在碗里推开墨,趴在地上开始钞书。文公子从头上解下一条交织红绫,将三足乌和玉兔的腿捆作一块,红绫的一头牵在他手里。塾师似是对他的独断专横早了然于胸,竟不去管在书屋后头闹腾的他俩,只叫群童翻覆读《论语》。

小泥巴钞罢书,再看一眼白麻纸,只觉自己小楷端正秀丽,笔笔可嘉,接在文公子那蚯蚓似的丑字后,简直如牛粪里开出了鲜花。可文公子却不依不饶,看了他钞的字后,又微微一笑,道。

“果真不错。”

“这下行了罢?”小泥巴说,向他摊开手掌,“快把我养的鸡兔还来。”

“不,还不行。”

“到底要怎样才行?你这无赖!”小泥巴禁不住红了眼。

文公子坐在位子上,装模作样地跷起腿,唉声叹气道,“哎唷,哎唷。我今儿未带垫脚的马扎,这可如何是好?”

小泥巴恶狠狠地道,“你被我揍上一拳,在地上趴着,不就用不上马扎了么?”

“可我若是没有垫脚的物件,心头便会不爽快,若不爽快,说不准便会将你的事儿告诉先生啦。”

文公子说着,又倚在椅上,显出那副坦然之色。他便似一个已挖好的陷坑,正等着小泥巴这猎物主动往里头跳。

他微微抬脚,正恰抬到一个人跪下时脊背应有的高处。小泥巴明白了他想要自己做出甚么举动,一瞬间怒火中烧。

“你威胁我?”小泥巴攥拳,“你真以为我是块任人踏践的泥块,就这样教你磋磨?”

“是,我就是在威胁你。”文公子开怀笑道,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书笈,小泥巴这才注意到他随身携着的笈筐,那筐比自己的更大,蒙着层白布,里头似装着甚么物事。

“我这书笈里装着一样好东西,一样你绝不会想看到的好东西。你若是执意不听我的话,我便让你瞧瞧。”

一刹间,日光忽而变得惨白头顶,四周土墙融化了似的,像波浪似的扭曲起来,小泥巴突而感到难以言喻的重压,仿佛顷刻间有石头砸在了脊背上,硬要将他的骨头砸弯。

是甚么?那文公子的书筐里究竟装着甚么?

疑问像地锦一样爬上来,密密麻麻地盖满他的心头。小泥巴忽有不祥之感,仿佛文公子的那笈架里藏着一个无底深渊,那里盈满了世上最教人寒毛卓竖的鬼魂。

洪亮书声里,文公子攥紧了被红绫捆着的三足乌与玉兔,两只小精怪在他手心里被挤得脏腑疼痛,惊声尖叫。可即便如此,书屋中的其余人对他们视若无睹,依然如木人般诵着书。

小泥巴惊怖不已。

犹豫再三,他颤抖着、缓慢地在文公子面前跪了下来。

文公子倚在木椅里,看着小泥巴的动作,春风满面。羊皮靴搁下来,重重落在他脊背上,小泥巴默默地忍受着一切,那是屈辱的重量。

“真是上好的马扎。”他感叹道,高高在上地俯瞰脚底的小泥巴。良久,却忽而发问道,“你叫易情……是罢?你是天穿道长的弟子?”

小泥巴抬起眼,忿恨的目光撕咬着他。

“我就知道你是她的弟子。因许久以前,文家曾寄一取字盒予她,最后她拣了一竹简出来,寄还给文家。她那时择的字便是‘易情’。可后来文家未纳这个字,便又将竹简一并送给了她。”文公子撑着脸,饶有兴致地道,“你是她在荒年里收留的无名弟子罢?这大抵是她顺手给你安的名字。你很像她,我曾有幸见过她几面。看着你,便会想起她。”

脊背上又重了几分,压得小泥巴喘不过气来,他方想就此作罢,翻身去揍得意忘形的这厮。可一望见讲堂外那密密匝匝的着齐膝袄的侍卫,心里又生了几分怯意。

“我很中意你这张马扎。”文公子以指抵下颚,睥睨着他,道。“这样罢,你要不要入文家来做我的仆从?”

小泥巴一愣,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天光明媚,那素净如瓷的脸上浮现出一道笑容,却险恶如妖鬼。

“若是如此——”

文公子尔雅温文地笑。

“我便破一回例,赐你‘文’姓。”

第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

做那文公子的仆从,便可算得入了文家,得冠文姓?

小泥巴的脑袋里似塞了一团糨糊,他慢慢地张大嘴,口里仿佛能塞下两只鸡子。

这事若在旁人眼里看来,无疑是一件美差。事实上也是如此,小泥巴回想起第一日见文公子时的情形,那一长列仆役里有不少着各色葛衣单巾的方士,皆色若死灰,那大抵是依顺了文家的走狗。

若是自己答应了文公子的这要求,过不了多久,他便也会成了这行列中奴颜婢膝的一员。

想到此处,小泥巴一阵胆寒。他虽跪在文公子脚底,却像条恶犬般狺狺狂吠起来,凶狠叫道:“谁要当你的狗腿子!”

“你不当也成,这世上愿当我的狗人仍可充山塞海。”文公子挑眉,拈着手中红绫,道,“只是这两只妖物,便要暂且扣留在我手上了。”

“卑鄙!”小泥巴大叫,“不是说了,我替你钞书,你便将它们还来么?”

文公子笑道,“这里是文家族学,我想如何做,一切全凭我心情。”

小泥巴瞪着眼,像一只气鼓鼓的蛙子。

与此同时,他却在飞速思索着一事。要如何才能教文公子将三足乌与玉兔还来?

他自个儿是难以敌过这骄纵小少爷的手下的,而那些仆从又与文公子形影不离。如此一来,尽管他万般不愿,可要去托天穿道长出马么?三足乌和玉兔虽是难得一见的瑞兽,可到底是失了神力的妖物,值得师父出手否?

正思索着,他却又听得文公子低笑一声。文公子对他道,“你想与天穿道长说这事,教她来替你出风头,也无妨。”

这话像是一把尖刀,陡然刺进小泥巴心底,将他的心思揭了个清楚明白。小泥巴惨白着脸看向文公子,文公子又徐徐微笑道,“只是,如此一来,倒正中我的下怀了。”

“正中……你的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