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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6)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刹那间,易情猛地一颤,浑身如遭电劈,冷汗倏然而落。

“我…我入你娘的……”易情喘着气,叫道,“你刺的是哪儿…根本不是伤口边!”

方才祝阴刺的是他上臂,比起肩伤不知偏了多少。

祝阴偏了偏脑袋,道:“唉呀,祝某是瞎子,看不见,刺偏岂不是理所当然?”

易情嚷道:“那你就别替我缝伤,我看我真得死在你手里!”

祝阴却不理会他叫嚷,将他按倒,开始细致地缝线。这小子虽双目不视物,每一针却也落得极准。针尖刺破皮肉,铁针蛇似的在身躯中钻动,易情痛得攥拳,汗流浃背。

待缝罢伤口,他已累得虚脱。祝阴给他贴上收口药,又摸了摸身侧,取出一只大药葫芦。

“这是甚么?”易情看那药葫芦眼熟,便喘息着问道。

祝阴说:“里头是微言道人的灵药,滴上一滴便能令重伤痊愈,药到病除。”

易情默然无言了片刻,道,“那是不是只消滴一滴药酒,我这伤便能好?”

“师兄说得不错。”

“那你还给我缝甚么针?你就是诚心想弄死我罢!”易情冷笑,蹦起来一把揪住祝阴,方才给伤口缝线实可痛得他死去活来。这瞎子笑容可掬地望着他,面上无一丝愧色。

祝阴讶异:“唉呀,师兄真是聪颖过人,一下便看穿了祝某心思!”

易情忽而觉得与他说话甚是疲惫,叹着气松开他衣襟,将身上衣袍理好裹上。

小师弟俯过身来,毫无歉意地向他作揖礼,亲热地道,“对不住呐,师兄。”

“你向我道甚么歉?”

“今日师兄身上新添的伤,大抵都有祝某的一份功劳…”祝阴忽地改口,“不对,是祝某的罪过。”

易情无言,半晌才道:“你还是别向我道歉了,光是瞧见你这张脸,我便心头郁结。”

他扭过脸,不再看祝阴,似是在生闷气。祝阴静静地坐了片刻,一片昏暗里,易情的侧脸瓷一样的发白,蓬草间落下的细碎天光映在他面上,勾勒出月牙似的莹润光华。

那张眉清目朗的容颜被人镌刻、描画在石像版画之上,祝阴曾用指描摹过千百回,深深铭刻在心底。方才趁易情昏睡之时,他也悄声抚摩过那张面孔,指尖仍残存着肌肤的暖热,与他想象中的所差无几。

祝阴忽地撩起红袍下摆,靠近易情身边。易情斜睨了他一眼,火急火燎地挪开。祝阴却不依不饶,俯近身子,状似亲昵地问道:

“…大师兄……”

易情戒备地道:“甚么事?我的乖儿,说来听听。”

“师兄…”祝阴轻声道,“是妖物么?”

易情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摸上颈中缚魔链。沉默片刻,他扭头笑道,“你怎地总揪着这问题不放?”

祝阴轻笑,徐徐道:“这十年间,祝某杀过两万三千五百零二只妖魔,对污秽之物最是了如指掌。”他顿了一顿,道,“师兄的身上…似是有它们的气息。”

白袍少年一言不发,可望向他的目光里已染上重重警戒。

“大师兄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么?”

易情道,“我没否认,也没承认。”

祝阴似是未得到自己所期望的答案,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他站起身来,在矮狭的茅屋中缓缓踱步,话锋一转,道,“师兄,我同你说个故事罢。”

他的声音轻而低,似有着一分几不可察的哀婉,易情仰首望着他。

红衣门生道:“从前,朝歌里有个小瞎子。他出身平平,爹靠给势家做短工糊口,娘亲是绣娘。他虽瞽目,双亲却待他极好,不曾有过冷落苛责。但他毕竟是个瞎子,不大能替家中谋生计,便只能在田间闲坐,去山间摸些野菜。”

“道旁常有符师来往,有些符师常雇乞儿去圣山探洞,寻道法仙遗,他便去做他们探洞的狗,混在符师们身边习字,久而久之竟也能凭土版上的凹凸笔画读写。”

“后来天下遭逢饥馑,家里的米缸见了底。小瞎子的爹再也寻不着东家,娘的活儿也来得少。小瞎子腹中常日空空如也,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日,他突而对爹说,他要去做符师。荒年里的修士最为受人崇敬,他也要靠给人画符来挣得一口米吃。”

祝阴的语调恬淡,易情的心却倏然跳快了几分。祝阴说的是自己的事么?

“然后呢?”易情问。

“小瞎子按着符师们教他的法子择时涤净身子,画了消灾符、致雨符,这种符箓的密字、仪礼最为繁琐,若是寻常人画,还会耗损元神,甚而减寿,因而昂贵而受人欢迎。”

红衣门生仰起头,回忆似的呓语,“他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画得一副符箓,他本以为能靠这符纸卖得几个钱,给爹娘换口米吃,不想他画出来的——不是消灾符。”

“——是召鬼符。”

易情浑身一震。

祝阴依然浅浅地微笑,笑容仿佛一张脆弱的纸面,盖在他脸上。

“符师们怎么会好心教他画出抢自己饭碗的符箓?所以打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曾教过那小瞎子正确的密字。那瞎子本以为自己写下了消灾咒字,可却以咒箓唤来了厉鬼。”

“那一夜,寒风侵肌,血染街衢。厉鬼从符箓中显形,肤裂如枯木,爪利若利刃,将他的爹娘啃咬、抓扯得支离破碎。小瞎子恐慌至极,街上腥气盘萦,血泊连成一片,他没命也似的拔步狂奔,厉鬼在身后穷追不舍。”

“他逃到了怀州城外,回首时,只嗅得一路淋漓鲜血之气。厉鬼呼啸而至,将无数州民开膛破肚。幢幢鬼影进逼,他慌不择路,逃到城外的槐树下。”

易情的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祝阴平静地叙说着:

“在那里——有一尊石像。小瞎子走投无路,被厉鬼们逼至石像旁。獠牙利爪渐近,鬼怪口中低吼,将要把他也扯得四分五裂。”

说罢这些话,祝阴忽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似是已然溺于过往。易情等了片刻,禁不住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祝阴笑盈盈地道,“他得救了。”

“…得救了?”

“小瞎子躲在石像旁,瑟瑟发抖,却发觉那来势汹涌的厉鬼在石像面前惶然退却,僵持了片刻,便又似潮水般退去。也不知是那石像上刻了驱邪宝箓,还是那本就是个蒙神明庇佑之物,教群鬼不敢上前。”

“他躲了两个时辰,总算敢从石像后爬出,用满是鲜血的手去摸石像基座上的像铭。然后他总算知晓——”

“——那是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的石像。”

祝阴淡笑,背着手俯望着易情,语调却似是不再锋锐,平添了几分轻柔和顺。

“师兄,你知道么?祝某早在许久之前,已将一片丹心奉予了师兄。”

易情愕然地望向他。

“所以,师兄。”祝阴虽在微笑,笑容里却似裹挟着一丝悲哀,“祝某希望你决计不是妖鬼,希望你对祝某与道人所言无一丝虚假,全然发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