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欺世盗命(2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我希望您是…真正的文易情。”

第十七章 血雨应无涯

翠木葳蕤蓊郁,碧草细软如丝,无为观里终年云缭雾绕,目之所及皆是飘渺云气。

两个人影从石阶上缓步而下,红衣弟子背着手,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一抹鲜红在云雾中格外刺目。

易情捂着肩伤,小心地跟在后方。他将呼呼大睡的三足乌放在草堆里,随着祝阴一齐出了茅屋。

“师兄,请随我来。”祝阴回首,将手伸予他。

“要去何处?”易情盯着他的手掌,道,“我伤还未好全,便要被撵着四处跑动,着实太劳神了些。”

祝阴笑道:“这一日来真是对不住,累着师兄了。只是祝某十分想领师兄去一处,若师兄太过疲惫,祝某可再背师兄一程。”

说着,他便俯下身来。易情想了想,觉得便宜不占白不占,便翻身上马似的跃到他背上,两臂环过他脖颈,叫道:“驾!”

红衣弟子配合地学了一声马嘶,回首莞尔而笑,那笑容清清浅浅,似是池中泛起的细小涟漪。易情也向他咧嘴笑了一笑,忽而想起他看不见,便遗憾地敛起笑意。

祝阴背着他缓缓走下石级,雾气犹如轻絮,在削峭翠嶂间流淌。古槐苍松在云海里浮沉,殿阁似被烟水笼上白纱。先前行过的毕天清池、护法殿、谯楼重新展露眼前,他们步入蜿蜒的石径,往幽深处行去。

易情伏在他背上,思绪万千。他回想起祝阴方才在茅屋中所叙之事,那是一番发自肺腑的倾诉么?祝阴对妖魔极为厌恶,对文易情似是极为谙熟,满心敬爱。可这小子可曾想过,万一他崇敬的大师兄是个妖物,他心中又会生出甚么想法?

革靴踏过茸茸碧苔,脚步声回荡在空廖山中。拨开带露的草叶,一间清寂院落倏然现于眼前。虬曲木根盘结成门楼,藤蔓细腻地勾勒出松鹤长春图。

祝阴背着易情穿过门洞,来到杉木槅子前,将他轻轻放下。

推开槅扇,里头飘出清淡的龙仙草香。易情随着祝阴踏上被扫得一尘不染的竹木板,架橱里摆满粘着细木杆的卷轴,每一束上都似是写着文易情的名字,里面约莫是写满了关于他的异话、神迹。

这是一间书斋,架几隐在清寂的阴影里。墙上贴满了画绢,有些已然泛黄,却被抚得平整,无一丝褶皱,画的都是文易情明秀的眉目与笑靥。神龛里尽是他的涂金泥像,挨挨挤挤地摆着,模样各异,却憨态可掬。

日光从直菱格里淌进来,微尘在空里如金鳞般烁烁发亮。易情心头如雷响震,被蛊惑了一般浑噩地踏上木廊。竹板在脚下吱扭儿叫唤,他仰首环顾,只觉昏眩,这屋中的一切都与他密切相关,入眼的尽是他的名姓、画像。

祝阴在他背后负手而立,静默良久,过了许久方才开口:“师兄可知这是何处?”

“…不…不知。”易情仍沉浸于惊愕之中,支吾着道。这书斋的主人看来甚而比他还要了解、深爱着自己,每一处布置都极为用心细致。

“这是祝某的书堂。”祝阴轻笑道,语调中满是怀恋,“祝某得上天坛山后,便搜罗了一切书着师兄事迹的卷册、图画,师兄既已上天廷,祝某便将这些物件留作个念想。”

易情张口结舌,“可我…”

他垂首望着履尖,“我德薄才疏,并未立得甚么惊天功绩,这世上有能之辈甚众,何必将我立作榜样?”

祝阴平静地微笑:“师兄不必妄自菲薄。您若不是铸下了震撼寰宇的神迹,紫微宫又怎会在您年纪轻轻之时便将您迎入天廷?”

步入天廷者分为二类,一类是潜心静修千百年,悟得道果,飞升成仙,另一类是立下不赏之功、惊世之绩,震动天地,便得列位仙班。

文易情属后者,可却鲜少有人得知他立下的神迹为何。话文里将他的经历吹得天花乱坠,却无一人有半点实据。

祝阴前迈一步,步至易情眼前。竹木板格格作响,易情愕然抬眼,只听得红衣门生道,“师兄…可否再回答祝某的几个问题?”

这小子先前便频频向自己发问,审逼犯人似的。易情道:“你倒是问上瘾了。那要看是甚么问题了。”

“师兄当初究竟铸下了何等神迹?”

“…你猜。”易情只背着手,朝祝阴调皮地笑。

祝阴似早已预料到这答案,也随着他和气地笑,“这问题不答也罢,可下一个问题却是要答的。还望师兄如实以对。”

“请说。”

“师兄真是传闻中的那位‘文易情’么?不会有假?”

易情笑了,“这天底下‘文易情’只有一人,那便是我,无人敢顶冒。”

祝阴听罢,冁然一笑,眉关舒开,仿佛就此卸开了心头沉枷。“最后一个问题,师兄今日…可会怪罪祝某?”

眼前仿佛掠过今日种种,易情想起这红衣弟子在三清殿后身裹狂风,将他摔得口吐血沫时的光景;想起祝阴手持沙链,将他自重重云天中狠厉拖下的模样;想起这厮将他牵狗似的丢来甩去,从葫芦中倒出凶灵来剜杀他一回的时候……这一日以来,他仿佛就没得在这小子面前顺心过一刻。

可一抬眼,便能望见祝阴在他面前宁静却惴惴不安地微笑,这小子微垂着面,秀眉难过地蹙在一起,心事重重,口里吐出轻轻的叹息,似是在懊悔。满屋书卷画像围在他俩身后,竟似是有些耀目。易情心中的怨忿之气七扭八拐地打着旋,一开口却先说了一句:

“…不怪你。”

他可是神仙,神仙不会同凡人计较,哪怕是关切生死之事。

祝阴深吸一口气,一瞬间光彩满面。他颤着手抚上覆眼的红绫,喉头哽咽,仿佛喜极而泣。易情有些看不下去,便道:

“算啦,今日算得我不好。离观十年,不曾同你们通过书信、打过招呼,便急着要翻墙入室。你将我当成贼子歹人,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易情违心地挠了挠头,“我回观来只为看师父、弟子们过的日子好不好,往后你少折腾我些,咱们相安无事地过日子便成。”

“是。”祝阴笑逐颜开,“今日是祝某有错在先,有眼不识泰山。往后师兄尽管使唤祝某。祝某愿为师兄赴汤蹈火。上刀山剑树,在所不辞。”

在这之后,祝阴便忽而变得亲热情切,牵着易情的手问长问短,从他呱呱坠地问到他荣登天磴,自金光九天问到阴曹地底。这师弟对文易情的一切如数家珍,看来是真心喜爱,易情不愿拂他的心意,于是能答便答,不愿说的也打着哈哈过去。

红日西斜,云霭犹如火烧后的残烟,赤红艳丽,布满天际。易情恍惚地从书斋中行出,看久了斋中绘着他身姿样貌的写照画,他一时头重脚轻,神思忽忽。

祝阴站在槅子前,向他遥遥摆手,笑语盈盈:“师兄,慢走。祝某还要在此拾整,便暂不送师兄一程了。”见易情驻足回首,他又关切地道,“莫非师兄腿脚依然不便,要祝某再将您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