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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41)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吹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过摊棚前,街里挤满了黑鸦鸦的人头,好奇地围看。只有神君安静地坐在棚中,他知道自己做了何事。

那欺侮秋兰的斋郎死了,是被他用天书杀的。

河中浮起的女尸是遭那斋郎凌虐致死的章台女。他当初吩咐伴当系了石头,将尸首丢入淮水中,便是欲灭尸毁迹。不想那河鱼吃了尸体脚踝上的肉,只余白骨,便教那罪证再度浮出水来。

只是那尸首虽浮出水面,神君的心却沉沉欲坠。

他素来用天书替世人受难,予人生路,这却是他头一回夺人性命。

可心底里却有个幽暗的声音在对他叫嚣:

那人奸掳杀人,罪大恶极,有何可怜惜!所谓大司命,便是教行十恶者受于恶报,行十善者受于善报!

神君猛地睁眼。

他掀开草席,走出画棚,走进人群里,像一只断雁汇入鸟群。众人对着灵车窃窃私语,眉目间却似透出一点喜气。

“作恶多端,死得好哇……”

神君听见有人向那斋郎的尸柩指指点点。看来他杀的此人平日便非善辈。神君松了口气,扭头向近旁的一妇人问道:“劳驾,敢问今儿死的人是谁?”

那妇人掩着口,低声对他道:

“是文家的人!”

神君怔住了。

妇人神神秘秘地对他道:“那文家的文高公子生性风流,爱去河房边厮混,不知是染了甚么花柳病。这才几日,便风风火火地赶去投胎啦!”

第二十九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动用了天书之力,以痼疾为由将那欺侮秋兰的斋郎杀死。

他也曾想过能否将别种死法降至那斋郎头上。溺死、烧死、刺死……他在天书上写下了诸般文字。可天书只可实现“可能实现之事”,到头来仅有“沉痼而亡”一句得以保留。

只是他不曾想过那人竟是文家的文高。文家乃世代簪缨的科宦之家,文高又是颇负名望、才占八斗的一公子,仔细说来,还算得他兄弟。

文高此人有一群贴身护卫,到哪儿都将他小心护着,故而无其余丧命风险,只这因花柳病而死一事有些可能。

夜色清寒,神君躺在罗汉床上,望着漏风的棚顶,沉默着叹息。

文高死后,文家上下像遭了场地震。一日清早,流言再度在金陵城里飞起,有人惊恐地叫:“河房那儿走水了!”

倚着淮水的河房被付之一炬。奇的是,明明傍着水,火势却凶猛无比,火舌仿佛能舔上天穹。过了一个时辰,却无兵丁前来救火,连街坊邻人都躲得极远。待几乎将河房烧尽了,才有火兵拎着皮袋、溅筒而来,可一切皆已晚了。

火兵发觉河房从外头挂着锁,房中遍是焦尸。房中置着一只大铁笼,散出恶臭,焦黑的肢节宛若枯枝,在滚烫的风里颤着。烧死的皆是风尘女,有的被麻绳捆缚,死状极是痛苦。有传言道夜半时有人纠合了些执械游民,一户户、一间间地将暗娼们关在一块儿,撞门声、惨叫声、指甲抓挠声在那一夜里不绝于耳。

焦灰里有一具尸体,右手无名指被齐根斩断。

神君听说此事之后,魂颠梦倒,连粥水也难以下咽。这定是文家干的好事,秋兰回去取盘缠,却被捉住,锁在了河房里,活活烧死。

夜里,一阵寒风匆匆拂过桃叶渡,落到摊棚前。

祝阴从紫金山归来,驭风而下。他身裁高了些,着一身赤帔霞袖,眉眼清慧,活脱脱一个利落少年。他揭了草席,钻入棚中,欢喜地叫道:

“神君大人!”

可下一声便不算得欢喜了。当他拥上神君时,忽蹙着眉道:“您怎地这般瘦?这些日子里,您可有甚么难处么?”

葛衣下几乎可现肋骨的轮廓,神君笑了一笑,眉间忧思依然沉重。他拉着祝阴,在罗汉床上坐下,将近来发生的事儿与他叙了一番。

末了,神君道:“文家见文高得了花柳病,便迁怒于河房妓子。我欲再度动用天书,让时光回溯,让秋兰可顺利逃出城。”

祝阴捉住了他的手,忧心地道:“用天书逆天改命,要付出甚么代价么?”

“……不用。”沉默片刻,神君笑道。

“真的么?您没在骗我罢?”

“若我骗了你,又会怎样?”神君凝视着他,忽而轻快地一笑。

祝阴俯近他,轻声道:“那祝某会把您这张撒谎的嘴巴吃掉。”

流霞似的红晕浮现在神君颊侧。祝阴的气息犹如清冽晚风,要眇而来。神君说:“你在胡言……”

“乱语”两个字还未吐出,便被祝阴以唇堵在了他口里。

那探进口里的舌热而柔滑,像一道缎子。神君气愤地挣扎起来。这生性荒淫的坏蛇,去天坛山里究竟是学了些甚么怪事?

于是神君便真开始改秋兰的命理。他在天书上划去了秋兰被文家捉住烧死一事,改成了秋兰在天未明时便进了流民里,逃出了金陵城。

可在天书上改动后不久,他又听得街坊里有些流言,说有一衙内纵马出城,竟把些流民给活活踏死。

神君忽而冷汗涔涔,他翻开天书上秋兰的一页,发现她命线已断,纸页上只余浅淡墨痕,像她来寻他的那个黄昏里,秋兰脸边流下的泪痕。

他又改了几回秋兰的命理,可却以徒劳收场。秋兰看起来必死无疑。

神君忧心忡忡,画摊儿也不摆了。他蜷在芦絮被里,安静得像一只馒头。祝阴爬上床去摇他:“神君大人,您怎么了?”

“我救不得秋兰,我已试了数回,但不管让她逃到哪儿,文家都如牛皮糖似的黏着她,寻到她,然后将她打死……”

神君喃喃道。他捂着嘴巴,声音含糊不清。祝阴拉开他的手,却惊见他唇边在流血,几颗松脱的牙落在掌心里,是动用天书的代价。

“你别救她了!”

神君果然摇了摇头。

祝阴无可奈何,返身去拿压了卵石的水桶,滤了水,拿杂树枝生了火烧沸,待放凉了,添了盐入内去,将盐水递给神君漱口。

神君倚着墙,含着水,含糊地道,“祝阴,我发觉这天书的命理是极难改的了。一个人的命数便如蛛网,与无数人紧密相结。若动了一人,其余人之命皆被波连。”

他问祝阴,“你看过年规戏么?”

祝阴点头,他乘风来往于两山间时常于江浦驻留。那儿的庙会在三月廿七开场,介时常有着光显螺衣的戏子在草台上,晃着靠背旗,耍着长腔儿。

神君说:“京戏里常有用水粉涂得脸煞白的角儿,那便是戏里的恶人。若无这恶角,那戏便无甚看头。有时也不一定是这白脸要出场,总之,主角儿若不入交困之境,一切平平淡淡,这戏便味同嚼蜡。”

祝阴点头,他明白这道理。若一台戏和和美美,毫无波澜,那还有甚么看的必要?观戏之人总希冀着有拦路虎绊在主角面前。

神君垂下羽睫:“这个道理放在秋兰之事上也是一样的。她命里注定有一纵恶之人,那人若非是糟蹋她的那斋郎,也会是另外一人。她逃不开遭厄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