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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42)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祝阴听得有些发懵,他说:“神君大人,既然您能在天书上写‘让秋姑娘逃出金陵’,改变她临死前一夜之事,那您为何不改一些更久远、更根本的东西?譬如说,秋姑娘的出身……”

他想,若是改去秋兰一开始便沦落风尘的命运,让她不必再在河房里讨男人欢笑,是不是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可神君却摇起了头:“天书不是可随心所欲动用之物。回溯的时光越早、改动的命理愈是根本,所牵连的缘线便越多。因此,若是要将一个人自出生以来的命运改写,那么就需将他呱呱坠地之后见过的所有人的命理一一改去。”

“也就是说,为了救一人需改千命么?”

“是呀,”神君微笑着点头,“还不如直接将她的凄惨命理换给我,由我来受其苦难。”

祝阴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河房中漆黑如炭的尸首,又想起旧院女子们傅粉涂朱、对嫖客们假意逢迎的模样,他脱口而出,“你不许这么做!”

神君抬眼看他,他忽像小孩儿一般乱撒脾气。

“我想这么做,也没法子。”神君别过脸,青眸里盈满叹息。“人生而有命。所有人的命理皆被固定,她的也一样,不可动摇。”

晚风绵长,残阳染江。神君在摊棚中再度翻开天书,修改秋兰的命理。他欲在秋兰未遭毒手时便让她逃过一劫,可文高却对其死缠烂打,惨剧总会重现。

若是想让文高突遭横祸,这法子也不行。文高的护卫对其形影不离,皆不可能有意外发生,唯一可能让他遭祸的便是那花柳病。可文高若因此病而死,文家便会迁怒于河房妓子,秋兰总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神君深深地叹息,在天书上涂画,暂且将时光回溯至秋兰来寻他哭诉的那一日。

夕阳黯淡时,秋兰果跌跌撞撞而来。她提着沾了血污的裙裳,失魂落魄地入了摊棚,旋即坐在角落中,涕泪龙钟。

她断断续续地向神君叙说了自己所遭恶事。罢了,她辞泪俱下,紧皱柳颦,与当初如出一辙地对神君道:“我听画舫中的姊妹说,若予你二十文,你可实现人的愿望,是么?”

神君问。“你想要我实现你的甚么愿望?”

秋兰仰头望着棚顶。棚上的破洞里,鲜红的晚霞正流泻而入,被裁得圆圆的天穹像一枚巨大的血滴。

她忽而涕泪盈襟,哭叫道:“我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不想再做那以色侍人的活儿!我家中无人要我,我才沦落到旧院里来。难道我生来便是要做泥沙的命,怎样都无法翻身么?”

秋兰抹净了泪,可又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对神君道:“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寻见一个好郎君。他最好身强力壮,有一身钢筋铁骨,能把欺侮我的人统统打跑。”

她望着神君的眼里如有濛濛烟水,充满希冀。“你能助我结下良缘么?”

神君却摇了摇头。见到这动作,秋兰的心仿佛碎了一半儿。

“秋兰,你的命运是你自己的,无人能改你的命,除了你自己。做菟丝花、绦虫有甚么用?你躲过了这次灾厄,还会有下一次,每一次你都要求援于人么?你要一辈子靠别人活下去么?”

他像连珠炮一般发话,秋兰被那气势所慑,哑口无言。

“那我要……怎么做?”过了许久,她近乎绝望地哀哭道。

夕阳西下,风烟四起,簌簌的晚风穿过草席,将寒意带到他们二人之间。秋兰望见神君的眸子里透着锋锐的冷光。

“若我将刀给你,”神君未直接答她的话,只是别过头,目光悠远而冷冽。他道,“你能为了你自己而杀人么?秋兰。”

第三十章 人生岂草木

薄纱似的云飘于空际,像天寰上的污渍。

入夜了,孤老们打罢茶围,笑嘻嘻地同花娘们入了画舫。秋兰坐在床沿,望着宝座镜里的自己发愣。明明是熟悉的容颜,却带着陌生的哀静。

春舫板忽而吱吱呀呀地叫起来了,一个影子妖魔似的闯了进来,将黑暗盖在秋兰脸上。秋兰惊惶地抬眼,只见来人一身落花织金缎衣,头戴网巾,虽清俊风流,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狞恶。此人正是文高。

文高犹如饿狼,将她一下搡倒在床榻上。

“秋姑娘,我真想你呀!”他着急地扯着系带,仿佛那是一条缠腰的毒蛇,“自那日以来,我非但心里想着你,这身子也无时不刻在惦念着你……”

秋兰咬牙切齿,对文高来说是欢乐,于她而言是一件无比苦痛之事。

文高浮薄地笑着,说:“你在恼些甚么?”他忽而伸手扇了她一巴掌,喝道,“像你这样的风尘女子,在我面前拿甚么乔!”

脸上挨了一巴掌,秋兰像是嚼了辣椒,腮帮子又痛又辣。可更痛的却是一颗心,像是被刀割了似的绞疼。

文高像一块石头般沉甸甸地压着她,“我告诉你,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可将你捉回来。你想叫人害我,也是万万害不得的。一来是我有一群可上刀山、下火海的好侍卫,二来是我的显赫地位,我是禄神的人间的凡体……”

秋兰的衣衫遭他扯乱,她仰着面,梦呓似的道:

“……凡体?”

“是呀,每逢灾荒之年,常会有势家求神护佑,不是么?可神明不得随意显凡,若是现世,便需依附凡人之体。神仙若如水,凡体便是盛水之瓶。”文高舔了舔唇,道,“我是禄神凡体,若我有恙,禄神便不愿降世。我若死了,那便是人世损失!”

他用力掴秋兰:“来呀,好好伏侍我呀,我可是这世上无人敢轻慢的禄神凡体!”

秋兰却听得如丧魂落魄。回忆闪过眼前,她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模样,有一对哀愁的杏眼,凤钿纱衣,被海岱的族人扮作尸祭之尸,欲让死去的宝林的魂神降于她身上。

那时的她大抵也是文高口中所说的“凡体”。族人不在乎她是谁,只在乎她的壳子能不能唤来亡魂。

尸祭进行到第八日,死去的贵人并未显灵,族中长辈骚动不安。他们动着干瘪无牙的口,交头接耳:

“唤不来嫔妃,可试一试请神……”

“连亡魂都唤不来,神可请来么?”

“呵呵,说不准可歪打正着……”

族人商议罢了,决定可请高禖神一试。高禖司爱恋、婚姻,秋兰是女子,约莫是与这神明有些缘分的,要她唤来膀阔腰圆的粗卤武神还不大可能。

他们摆起竹香案,秋兰与牲肉躺在上头,身上撒满彩花人胜。念诵声悠长重迭,她在案上躺了三日。

三日之中,她仅饮些粥水,早已头昏眼花,眼前生出烟幻,且头痛欲裂。神灵未降临,族人十分失落,纷纷离房而去。

空寂的请神房中,她孤独地躺着。耳边忽而传来清脆的笑声,她扭头望去,却不见一人。

“瞧你这般孤寂,要我救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