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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1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它继续叫道,声音像是绷紧的线弹动时发出的颤音。

“你凭甚么做这画蛇添足的事儿!”

“我是神仙。既是神仙,这身上赊的账数辈子也还不完。世人生死皆交由我定夺,多救一人也无妨。”

神君仰倒在竹椅里,低低地喘息。他的眼里是无垠的黑夜,连火光都仿佛难以在其中泛起半点涟漪。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愉快却艰难,像沉烟一般弥散在空里。

“不过你瞧,他赊贷我的六百两银子,我如今不必再还了。”

第十四章 芳香与时息

九霄之上,阊阖忽启,钿筝声如泻水,无数金甲神人持曲内戈而立。万丈霞光里,天门处忽现出一个淡而浅的影子。那人影乘飏风而来,踏上玉阶。胥吏蚁列两侧,对其低腰俯首。

那是一个着玄色圆领袍衫的少年,腰悬玉琀蝉,足蹬乌头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只是其神色冷似霜雪。四周星官见他前来,如蜂子般慌忙围上。从天门至天记府的道途本人头涌动,如今却寂静下来,黑鸦鸦的人群里分开一道。

记丞双手将账簿呈上,恭敬地道,“大司命大人,近月办了几场公筵,这是清册,您瞧……”

大司命接过来,瞥了一眼,又递回去道:

“名目太繁,不允。”

又有簿官递上厚厚一摞文书,敬重道,“大人,这是勾稽好的文牍。”

大司命草略翻了一遍,道,“发往天廷三十六宫、七十二殿,要留藏的,交予守藏史。”

一星官出列,拱揖道:“仲春将至,太上帝将亲往五明宫视学,需行卜吉凶之典礼,那卜筮之辞……”

“已写毕了,过会儿我托人捎至灵霄宝殿。”

大司命一面走,一面审阅着从旁递来的千百份牒牍。人群宛若汊流般分开,一双双手仿佛密集的枯枝。他眉头若是微蹙,便会教星官们心头狂跳,屈膝猛跪;他嘴角要是轻压,也会教众仙们立时汗出如浆,诚惶诚恐地先给自己掌几个嘴巴。

待行至红墙碧瓦的天记府前,那文牒几已经他草阅。星官们低眉顺眼,拱着的两手筛糠似的颤抖。待那少年踩上天记府玉阶,其身影在打着纵横七路泡头钉的朱漆大门后消失,他们才毕恭毕敬地抬眼。

太阳宫中,一伙儿星官摆开筵席。迷榖条桌上置着只轩辕镜,镜里映出天记府前的光景。那星官们一面吃杯中蘖酿,一面盯着镜里大司命单薄的背影,眼中射出如箭寒光。

“卑贱的凡儿!”头戴金嵌鞮瞀、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喝道,在黑纹桌上猛然砸裂了珠石杯。

“不过是在凡间铸得些微神迹,得司列星官提举,便趾高气扬,对咱们颐指气使!”

怨声在桌边渐渐蜂起。着一件庖子围袄、腰阔体圆的內厨星官嘟哝起来了,“大司命……他来以后,咱们皆不得安生。那小子在朝会殿上当着众仙的面说甚么咱们殉于货色,平日里所耗赀费甚巨,不许再乱摆席……他懂个屁!咱们每月少说也得摆上七次,联络联络感情……”

戴着棉帽、国字脸的法星官摸了摸胡须,忽问道,“说来,这厮为何任了大司命?”

众星官对视一眼,皆从各自眼中望见了鼠祟之光。

“还……还不是因得太上帝青眼……”

“有传闻道,他同太上帝同出一乡,说不准是同乡情谊……瞧他那小白脸儿模样,说不准还是爬了龙榻,做了面首,嘿嘿……”

阴险的窃窃私语里,伐星官粗声喝道,“司命是个狗屁文官,管的事儿繁,领的香灰却不多!近来凡间朝野也不祭司命了,但天记府却得勾管天下命理。若没那凡人来接,这位子也会长久空着,是个烫手山芋。若给老子,老子也不去!”

星官们又对望一眼,在心里描摹那可恨的大司命的形貌,一个卑微的凡人竟攀上了天磴,做了神明,甚而盖在了他们上头。

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嗟叹:

“凡儿当道,天道不公呐!”

天鼓轰鸣,红日自合虚山而出。金粼粼的日光洒进天记府,落入棪木窗中,雪白的文牒摞得小山一般高,在那其间,玄衣少年端坐在书案前安静地批阅文函。杂役推开府门,提起笤帚扫堂内云雾。扫至三省堂前,他往里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上值了。”

夜色忽至,墨云漫穹。棪木窗儿里盈满了如水月色,邮驿歇着的状如白犬的天马对空嘶叫,叫声像剪子,剪破了夜里的寂静。杂役掩好府门,行过层层叠叠的仙槐,转了个弯儿,却见三省堂的帘栊里藏着如豆的火光。他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还未散值。”

第二日、第三日、第二十日、第三十日……杂役在天记府中瞧见的皆是如出一辙的光景。大司命坐在三省堂中,雪片似的文牒几将他淹没,而他面色沉静,仿佛一尊石俑,只是落笔的手翻飞如猎食的鹞鹰,飞快地将一张张劝请、戒令翻过。灯盘里的油添了一回又一回,杂役脸色像雪一般苍白,哀声叫道:

“大司命大人从不放班!”

这声抱怨像疾风一样掠出了天记府,刮满了九霄,教苍冥众神皆知天记府有个偏爱劳形案牍的凡仙。这下可苦了九天神明,他们中有的是自天地精气而化来,许久以前便居于上界;有的是千万年前即铸得神迹的凡人,久留天宫,早已得了一身养尊处优的习气。三日有一时辰理事便已算得勤勉,可大司命那厮却在昼夜不分地干活儿!

众仙暴怒了,翌日,在大司命入天记府的道途上,从挨肩擦背的星官群里挤出了几个斜眼歪嘴的司隶星君,笑嘻嘻地给大司命递上誊黄本,道:

“喂,太上帝的诏书,你瞧瞧罢。”

大司命的目光落在了那誊黄本上,像一片凉霜。

许久,玄衣少年淡声道:

“何时颁的诏?”

司隶星君们心里一颤,其中一人叫道,“兴许是昨日,也许是前日,又或者是大前日……总而言之,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颁诏。”

大司命不言不语,接过来看,只见其上胡乱写着些字儿:五方之上天帝,敕曰:大渊献至,府库无财,宜征香火赋于禹甸,一岁而税六,十取之五,以付司隶赏功进。

话不必说,这定是司隶星官假拟的誊黄本,想教钱财全流进他们口袋,且瞧他们的得意神色,这狐假虎威的事还干过不少回。大司命看完了那誊黄本,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司隶星君们。

“怎么了?”司隶星官嘿嘿笑道,“你不信太上帝的诏命么?你若不信,便上折子与他说去罢!这诏命早就入了天记府,是由你们递给了礼房,才得传予三十六宫。你若说这诏书是假的,那便是在说你们天记府办文纰漏百出!”

玄衣少年忽而向他莞尔一笑。那笑容温和仁善,却教司隶星君先惊出一身冷汗。

“不,就当这誊黄是真的罢。”大司命微笑道,“只是司隶星君,我昨日方才查过,你们赏功的香火数……和凡间贡上的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