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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96)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易情道,“我知祭必立尸。尸便是由活人担当的神灵的凭依。可抓你去又算甚么?凭甚么要一个活人和死人为他们的享福日子作牛作马?”

秋兰说:“他们要我穿圆领石青袍子,扑妆粉,画眉黛,扮成那死人模样,然后我要受他们的祭拜,一日不停地吃他们备的羹肉,敬来的酒……他们总是问我,你是宝林么?若我说不是,便得被他们关在黑漆漆的祭坛上,继续吃他们备的羹肉,敬的酒……”

她忽而大声地道:“所以我逃出来了!”

易情偏过头,望见她站起身来,站在杏花丛间,脸庞被映得红扑扑的,像搽满了胭脂。她爬上了石头,目光从远方的钻着竹篾窗儿的窑洞游来,游过波光粼粼的卫河,穿过春华烂漫的天坛山,最后落在易情眼里。一刹间,易情觉得她的笑靥似曾相识。

“神仙哥哥,我觉得天坛山很好。在海岱时,家里人将我当作死掉的宝林。在大梁时,街里的地棍将我看作能轻亵的小娘儿们。这儿的人却不会把我当作别人,在这里我只是秋兰,仅此而已。”

秋兰说,欢欣的神色像地锦,爬上她的面颊。

“神仙哥哥,你要不要也来天坛山?我觉得你在这里,一定要比在世上的任何一处都要快活!”

芳草在东风里倦懒地舒腰,山上的树抽芽吐绿,像一朵朵新生的碧云。秋兰在笑,易情望着她,也笑了。

他说:“我已经是天坛山的人了,根已深扎在天坛山,永生永世也不会变。”

秋兰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像一串银铃相撞。“神仙哥哥,你真奇怪。我从来没在山上见过你,可你却说你一直在这儿。”

秋兰手边放着只竹篮,篮里盛着观中众人的衣物。她平日里手脚勤快,专爱濯衣。易情望了一眼,却见篮中放着祝阴的降妖剑,鲨皮鞘还别在系带上。看来那厮下山时匆忙,竟连降妖剑也忘去了。

易情伸手拿起那降妖剑,对秋兰道:“这是祝阴的,那小子忙呆了,竟忘了带。待会儿他回来了,我还给他。”秋兰点头。“我瞧这皮鞘污了些,还想洗上一洗呢。”

易情见她发丝仍水漉漉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出来这一趟,打扰了秋兰濯发洗衣。可秋兰似是读懂了他眼里的心思,将发丝与衣袍一拧,笑道:“神仙哥哥,我已洗完了。若是没别的事儿,你就在天坛山上闲游罢,我同左师姐去学刀啦。”

“左师姐?”易情听得莫名其妙。

他正欲开口发问,却忽觉像有一阵风掠过林野。抬头一看,他望见如烟碧树里,一个着玄地云花袄子的少女在牵着另一个穿金丝刺绣裙的小女娃的手,在尽情地奔跑。她们的笑靥能与桃李争妍,其中似有妩媚春光。

那是左不正和左三儿,她们在花影里对他遥遥招手。

秋兰笑道:“这位左师姐是从荥州来的,她前些日子接济过道人爷爷,咱们靠着她的银票才喝上了肉粥。现在她又到观里来接济咱们啦,她说,只要咱们都喊她师姐,她就会一直接济咱们。”

她朝着左不正和左三儿招手。左不正远远地朝她勾手,秋兰回头对易情歉意地一笑。易情也对她回以微笑:

“去罢,她们在等你。”

秋兰抱着竹篮,爬上草坡,跌跌撞撞地奔向两个女孩儿。三个女孩儿凑在一起,春色愈发艳丽。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漫山桃李中,被溶溶春光淹没。

易情久久地望着芳草连绵的山坡。东风拂过,他忽而觉得无比怀念。这恬宁的一切他似是早已品味过,而如今的时日像是被拂去尘灰、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垂下头,却听得花丛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翻跌声。

易情转过头去,却见如云桃李间伫立着一抹艳红。祝阴拨开花丛,束发赤裳,面庞雪一样的苍白。他手里本来也提着一只盛物的小竹篮,而如今却翻倒在地,洒了一地的龙脑冰片。

祝阴眼上覆着红绫,却凭风儿感受到了易情的存在。他无声地张开了口,脸上写满惊愕。

“师……兄?”

良久,祝阴喃喃道。

易情望着他,忽而笑道,“对,是我。”

“……您醒了?”

“嗯。”

祝阴像被冻住了一般,过了许久,才蹲下身来,一枚枚地捡起冰片。他的手像被冰到了一般颤抖,待捡完冰片后,他站起来,沉默地伫立在易情面前。

一个问题在他胸膛里呼之欲出,但临到嘴边时却转了个弯儿。易情等待着他问出那个酝酿已久的问题,却听到祝阴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觉得有哪儿不适么?身体要不要紧?”

易情摇头,“不要紧。”

祝阴说:“祝某去拿药粥来。”

易情又摇了摇头,“我的病好了,肚子也不饿。”

祝阴点头,这回他的嘴巴倒像是被缝上了一般紧闭着了。胡蝶在他俩身边流连乱舞,日光从花丛里照过来,碎了一地粼粼的金光。

望着忐忑不安的祝阴,易情忽而笑道,“你不是还有问题要问我么?”

祝阴怔住了,旋即点了点头。他踟蹰了半晌,似在咀嚼自己的言语。他忽而变得畏怯起来,似是在恐惧即将到来的回应。

“您颈上的缚魔链……去哪儿了?”良久,祝阴艰难地问道。

“丢了。”易情说,“不是这个问题。”

祝阴又问道:“您当日为何会从天上坠下?”

“我想见你,便跳下来了。”易情又摇头,“也不是这个问题。”

“祝某探过您的魂心,您为何会伤痕累累?”祝阴谨慎地问道。

易情一次接一次地摇头,一声迭一声地叹气。“这些问题都不是你要问的问题,师弟。”

他忽而前迈一步,踩住了细碎的阳光,祝阴在那一瞬间竟怯懦地一缩。易情的手探了过来,绕过他的肩,像捉住鸟儿的双翅一般,捉住了他脑后的红绫。

与此同时,祝阴颤抖着吐息,如同呢喃一般,像是要将心口剖开一般,问出了他最关切的那个问题:

“神君大人……如今究竟在何方?”

柳絮像雪一般飞舞,桃杏花儿如雨一般落下。祝阴觉得心腔里像有一只拳头,在咚咚地叩击他的胸膛。

易情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他曾经与自己说过一次的话。祝阴的心忽而像栓了大石,倏地一下坠下去了。他的嗓子里似塞了冰,声音被冷得发颤:

“您……你说过这话的。你又在打诳,又想诓祝某为你做事。”

“我没骗你。”易情摇头,抽下他的红绫。红绫像水一般淌过他的脸颊,露出他紧闭的双眸。在那鸦羽似的眼睫里,静静地淌着几滴润如清露的泪珠。“睁开眼,你便会看到了。”

于是祝阴睁开了眼。陡然间,他望见了漫山春色,望见了红桃白李,望见了在春光里微笑的易情,那笑容里带着风似的和柔,带着雨一般的恬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