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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95)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微言道人道:“你若不盼着好日子,它便永远不会被盼来。”

在斋房中静守的天穿道长对送膳食的迷阵子道:“别送仙露了,我改喝西北风了。”

祝阴坐在山门前,静默地对着乱山深雪,扳着手指头,喃喃道:

“还没醒……”

无为观中的四人各怀心思,却又不约而同地乱作一团,每一日都似度荒年。就在这漫长的凶荒中,一抹喜气忽而闯进了天坛山。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清早。只听得开道锣一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天坛山上迈进。左氏如意纹的旗招在风里耀武扬威地飘扬,十几只唢呐吹起来了。来人擎着令旗,晃着立瓜锤,举着凤头斧,张牙舞爪地上山。

此时无为观的众人正坐成一排,闷声不响地喝着稀粥。那飞扬跋扈的队伍吵嚷着上山来了,他们一个个舔着碗,跳起来,警惕地望着行列。

闹哄哄的人列在山门前停下了,为首的却是个箭袖玄地花袄子的少女,提着玉嵌刀,笑容如剑戟,锋锐无边。

“喂,天坛山无为观。”她提着刀,毫不畏怯地走到山门前,抬头仰望着雪白的山巘,以及在山门前排坐的一行人。“我想学道了,你们放我入观罢。”

众人愣愣地听着她这话。微言道人眼直直地望着她半晌,忽而蹦起来,惊声叫道:

“娘子!”

左不正一挥刀鞘,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嘴巴。微言道人哀叫一声,像毬儿般滚了开去,她说:“谁是你娘子?你被休了!”

此人正是先几月前当街抛下梅花绣球择婿的左氏千金左不正。

微言道人爬起来,捂着嘴巴委屈地道,“学道不是想学便学,需先忘名断誉,要无私无身……”

他还未说完,左不正便将一只盛满碎银的钱袋子掷在他面前。微言道人登时如饿虎扑食,跪下去死死抓住钱袋。其后,他若无其事地爬起,将袋儿放入袖中,轻咳一声道:

“老夫瞧你根骨清奇,宜得道成仙!这样罢,你且试入观几月,做个新进徒儿,四处兜转瞧瞧。”

左不正摇头:“我不做新进徒儿,也不做你们的后生、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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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双眼瞪得溜圆,直勾勾望向她。迷阵子说:“那你想做甚么?”

少女微微一笑,勾起手指,让身后的车轿上前来。门席掀开,无数钱囊像爆了仓的米,哗啦啦地流出来,系带松了,碎银铺了一地,像一片银河,看直了天坛山众人的眼。

炫目的银光里,左不正笑靥如花,只不过是像一朵剧毒的罂粟花儿。她指着迷阵子和祝阴说:

“我要做天坛山的顶头门下生,做你们的师姐!”

第五十七章 何处又逢君

从天顶上跌下来后,易情很快便昏了过去。他像鸿毛一般落进祝阴怀里,又两眼昏昏,似在打盹儿一般闭了两眼,此后数月不再开过。祝阴起先以为易情是从重霄上掉下时磕到了脑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祝阴倒疑心起他连性命也一齐磕掉了。

祝阴乘易情昏厥时探过一次他的魂心,发觉其魂心残破不堪。斑驳的伤痕像雪花,一片片叠在魂神上,仿佛遭遇了这世间所有的苦楚。一个人驮着凡世间的一切苦难,力如何能支?但教祝阴吃惊的是,易情的魂心像一簇火焰,滚烫而炽烈,似比这世上所有的烈焰都要炙热,宛若能灼穿这世间。

只要这火焰仍在燃烧,易情便不会死。于是祝阴放下心来,他将易情放在红木罗汉床上,每日替其喂粥水、拭身。霜花落满了天坛山径,水墨般朦胧的远山着上皑皑雪衣,素白的冬日漫漫无边,但祝阴的心里一直有着企盼,那企盼的念头也如火焰般在他心尖上燃烧。

他在等待着师兄醒来,给一个他已等待千万年的答案。

祝阴与无为观人坐在山门前,吹着自百里之外拂来的凉风,品着自千里之外捎来的雪花儿,心思已然飞到了万里之外。他仰起头,红绫在他脑后像水鸟的翅翼般飞荡。世界一片茫白,像裹上了丧幡,他在这棺椁般的凡世间静默地等候一个足以教他魂神宁息的回答。

雪色如女郎身上披覆的薄纱,渐渐褪去。不知觉间,江山艳丽的春色现于人世。春风里结出桃李,烟雨中绽开杏花,天坛山碧波摇漾,花儿像彩锦,堆满山间。祝阴下山去黎阳县里寻些龙脑冰片、樟树段儿和小良姜做香枕。他听说用这法子做出的香枕有醒神之效,心里念着说不准能让师兄醒来。

春花像絮子一般从树梢垂落下来,绮丽如云霞。美艳的花儿间坐着个俏丽的人影。秋兰坐在水岸边,解下木笄,散开乌发,就着水打了皂荚,开始濯洗发丝。她拧着发,抬起头来时,却见水岸边的岩穴里缓缓淌出一个影子。她的眼随着那影子的出现越睁越大,像一对儿铜铃。一只着云履的脚先探进她眼帘里,旋即是素白的信衣下摆。

最后,她分明望见,本该不省人事的易情正笑吟吟地立在春光里,微笑着看着她。他一身洁白,像冬日里最后一抹未化净的白雪。

“神仙哥哥!”秋兰腾地站起来,将湿漉漉的发丝甩过肩后。

易情踩着水中的卵石,向她走过来。水花晶珠似的迸溅,却在将要及身时被漂游的墨迹消弭。秋兰惊奇地瞪大了眼,她发现易情颈上的链子不见了。

“你醒啦,”秋兰舌头像打了结,“祝师兄将你搬回来后,已过了好久罢?你一直睡到现在?”

易情点点头,“先前累着了,休息了些时候。”他环顾四望,“祝阴呢?”

“他下山去了。已去了一个时辰,约莫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易情和秋兰一起在水边坐下,他们望着雪渣子在潺潺溪水里融化,看着绿障似的柳丝起舞。秋兰眨着眼,问他,“你和祝师兄是旧识?”

“是,”易情微笑着点头,“已认识许久了。”

“许久是多久?”

“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久的时候。”

秋兰听不懂,她别过脑袋,她能想到的最久的时候是十年,易情和祝阴看上去都很年轻,似乎经不起更长的年岁消磨。她用手指拨弄着红泥,轻轻道:“真好呀。你俩是故交,我阿娘说,十年的故交有时比亲爹娘还要亲。我就没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从来是孤仃仃的一个。”

她抱着膝头,像把自己缩成了一块小小的石头。易情想起未断缘线时,秋兰曾向他倾吐过自己的身世。她爹掉进恭桶里死了,娘改嫁去了安庆。她举目无亲,形影相吊。

“你家有亲戚在海岱么?”易情问。

秋兰摇了摇头,“虽有几个,但也同没有一般,都是些心眼曲黑的坏人,倒不如死了好。你听过尸祭么?我家祖上其实不大穷,家中有人作了宝林,正得宠嬖,只是后来感了风寒,一命呜呼了。她一命呜呼,咱家也一落千丈。我爹没法子,只能出来种地,可在海岱的九故十亲却一心想过往时那快活日子,于是他们便要我做尸祭里的‘尸’,要我扮作那死掉的宝林的模样,让那死人的魂神依附在我身上,继续领他们去过那快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