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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69)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易情这些日子亦觉得心口发痛,只是身上痛得更甚,便忍了过去。他呛了几口,旋即似连珠炮一般发话:“你怎地了?是被冷山龙和清河那两厮围攻了么?他们撵着你打?”

他本该想到的,祝阴全然不是冷山龙对手,若是再加个清河,那便只有落花流水的份儿。

“区区两只呆头鹅灵鬼官,哪儿能抵得过祝某?”祝阴浑身乏力,却依然嘴硬,手脚像棉花一般垂着。

易情望了他一眼,惊道:“你的筋被他们抽去了!”

祝阴浑身浴血,只余一手、一腿尚能动弹。易情自知在这地宫中所耗光阴甚多,恐怕其间祝阴一直在与冷山龙和清河缠斗,直到此时才有暇来救自己。

祝阴冷笑:“失了筋,有甚么打紧的?祝某哪怕是做了地里的长虫,不用手脚也能爬着走!”他硬拖着跛脚,走到易情的枷架旁,一口咬上了枷板。

“你做甚么?”易情惊道。

祝阴含糊不清地道:

“呆巴师兄,祝某自然是……来救你的啊!”

祝阴被抽了筋,浑身似被浸在血里,然而那利齿却似新发于硎。他青筋暴突,像一只出笼野兽,龙牙发狠咬入枷板,生生将那沉枷咬断。

地枷架下是一只漆黑深洞,易情身上禁锢一松,以为自己将要跌落下去,却被祝阴张口叼住了后襟,往后一扯。

两人摔倒在地,易情灰头土脸,滚了一遭,赶忙爬起来转向祝阴问道:“师弟?你怎样了,还好么?”

七齿象王的私卫队渐而逼近,像翻涌的黑潮。祝阴仿佛力竭,仰翻在地,气若游丝道:“不好……”

易情将他翻过来,艰难地背在肩上。此时却又听得祝阴有气无力道,“不过,若是给祝某小憩的时机,仍能将他们败个片甲不存……”

“那我便背着你一路逃,等你歇够了,便起来大杀四方,好么?”

易情说,过了半晌,却仍未听得祝阴答话。垂头一看,只见祝阴困沌地呼着气,颊边似落了流霞,红扑扑的一片。易情又叫了一声,“师弟?”

祝阴忽而笑道:“成,您背上祝某罢。”

易情躬身,艰难地背起祝阴。黑衣私卫队兵引起弓弧,箭镞寒如繁星,如雨利矢对准了两人。地宫中顷刻化作一片杀场,他们如随水浮萍,在杀气中孤零漂泊。祝阴伏在他背上,却未闲着,指尖在空中游弋,驱起烈风,将黑衣卫兵狠命逼退。

他们沿着地道奔逃,穿过如水的黑暗。不知过了许久,眼前洒下一束微光。易情攀着竹梯爬上竖穴,却见眼前天汉辽远,星子在寒云中眨眼。左府浸在夜色里,血腥气里飘来早梅夜香,他跌撞着将祝阴放在引凤树旁。祝阴伸手,烈风卷起湖中漏瘦的太湖石,猛地砸在竖穴口。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祝阴轻轻地叹气,“上天坛山,向师父求援?”

他一扭头,却见狂风吹落易情染血的衣角,师兄的眼里似也有凄烈的血光。

易情淡声说:“道人和秋兰死了。”

祝阴叹息:“祝某在地宫与冷山龙搏斗时偶地发觉了。只是那时祝某分身乏术,竟等到他们的尸首抛入地宫时才有所察觉。”

悲哀犹如霜雪,覆上他的脸庞。星子静静地眺望着两人,如天宇中点燃的一盏盏寒灯。易情看他,道:“你是在难过么?你也会为凡人逝去而感到伤痛?”

祝阴垂头,伸手拈起衣上龙绡:“祝某初来无为观时,身上麻衣豁口皆是道人一针一线补的。”

“道人收祝某入观,劳碌于稼穑,赐祝某以衣食,祝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微言道人和秋兰姑娘没回成天坛山,他俩还未至塘房便被截下。这些话是易情在地宫被关押时,自左氏家臣口里听来的。祝阴口气平淡,可每一句话却都如磨尖利刃,狠狠刺入易情心房。

他也一样,是被微言道人拉扯着长大的。这份情愫比起祝阴来更甚。十数个春秋,他曾与道人一道度过。春寒消尽,他俩在照壁孤灯下念书,微言道人撑着眼皮,粗粝的指腹摩过竹简,教他一个个念字儿。秋阴向暝,红叶漫山,微言道人哆嗦着往他的薄地冬衣里填芦花,自个儿却冻得直流鼻水。他与道人一齐泛舟下山,一齐洒扫花径,猫在草丛里捉蝈蝈,攀上树去抓蟪蛄。他举目无亲,微言道人便如他的生父。

“若我说,”易情望着夜色,“我不想道人死,你会觉得我古怪么?”

祝阴摇头:“除却师兄外,世上并无应死之人,鸟兽虫鱼也同样如此。”

这小子又在打趣自己。可易情此时却无暇理会,又道:“我想救道人。”

祝阴点头:“祝某也是想的。”

“可我并无能惊天震地的宝术,我太弱了,一会儿便会被他们捉起来欺凌。”易情咬着牙,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除了逃,我甚么也做不到。”

周身的痛楚愈加激烈,纵使皮肉创伤已愈,仍似有人将他开膛破肚,挫骨扬灰,剧痛如一场不会止歇的骤雨,时时浇在他身上。不知觉间,他已然在数度跨越生死的道途中感到疲惫。

长久的一段时候里,两人一言不发。黑衣私卫队似是追到了竖穴口,堵于地宫口的太湖石被撞得隆隆作响,宛若雷鸣。祝阴见他不答话,却道。

“既然如此,那便逃到下一世罢。”

这句话如一股翻江巨浪,狠狠拍上易情心岸。易情呆怔地扭头,却见祝阴笑意狡黠,像盈满了明霄天光。

“师兄能死而复生罢?祝某略知您宝术一二。只要您死了,重来一回,避开所有舛讹,便能如您所愿,救下所有人。”

易情听得愣怔,缓缓地摇头,“我死不了。”

私卫队兵撞翻了太湖石,蜂拥而出。他们将箭羽搭在箭扣上,一声令下,弓弦铮然作响,一刹间,铁箭如骤雨般向两人倾泻而来,摆在道旁奉纳的蒲芦壶、八棱瓶碎了一地。易情猛一翻身,将祝阴压伏身下。祝阴一惊,猛地驱风,可毕竟力竭,风还未运起,密密麻麻的镞头便破肉而入,几乎将易情扎作一只刺团。易情口齿流血,鲜血一直淌到祝阴颈窝中,他咬牙道。

“象王给我吃了左三儿的心,我得了她宝术,现下死不了!”

祝阴问:“拿降妖剑刺您,也死不了么?”

“你的降妖剑呢?”易情望了他一眼,却见他手中提的是一铁剑。祝阴赧红了脸,气呼呼道:“被冷山龙截去了。”

寻常剑杀不得自己,易情心焦意乱。这时他却见祝阴提起铁剑,贴在了脖颈上,作出自刎的架势。

“祝阴?”易情惊愕地喊道。

祝阴微笑道:“师兄和祝某之间牵有千百条红线,一人死了,另一人也不能独活,不是么?”

“你在想甚么?你在发甚么疯,是要自杀?”易情震悚不已,高声喝道,伸手要去打去他手里的铁剑,却被祝阴一足蹬开。

“嗯,对。”祝阴平静地道,“下一回,您可得把所有人都救齐整了。天坛山上若是少了人,祝某备起膳食来总得短几份,心里也不是滋味。”箭雨猝然而落,将两人倏地隔开。祝阴轻声笑道:“何况……祝某拿这副凄惨的模样去拜谒神君大人,是对其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