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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70)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易情目眦欲裂,眼中盛满血丝。黑衣私卫队兵一拥而上,刀剑撕开骤风烈雨。他吼道:

“放下你的剑!”

祝阴却没听这话,这师弟生了副执拗性子,仿佛从不低颈项,永不转心意。

月光如水银一般泻在他脸上。他阖着眼,在交织剑影里淡然地微笑,忽而道:

“师兄,那日临别时一尝,您的血的滋味……和神君大人如出一辙。”

易情愣住了。

“您会是神君大人么?若您并非他,便当作是祝某善心大发,送您一程罢。但若您是神君大人,”祝阴的笑容里带着影影绰绰的凄凉,“劳烦您让下一世的祝某……早些知晓。”

“因为自您走后,他只觉寸阴若岁,心早已如枯木死灰。”

铮然剑鸣仿佛自四面八荒而起,清风皓月中,祝阴端坐于地。

祝阴一剑劈上自己的颈项,利落稳准,毫不容情。刹那间,血花四溅。他的身躯有气无力地落下,一滴晶珠似的泪水自颊边滑落,滴入血泊里。

他最后哽咽着道。

“请您别再让他久候……却迟日未归。”

第四十章 何处又逢君

山影葱茏,淡墨如烟,惝恍间,易情再度落入那个水墨世界。

纸屑如絮,在他周身飘悠悠地打旋。他仿佛乘风而起,在空里盘桓。天书在原处候着他,碎屑积垒成人形。

易情痛楚彻骨,头疼欲裂。他走到天书身边,盘膝坐了下来。水风淡荡,月色如霜,他伸出手,纸屑如蒲蝶般栖在他指尖。在那其间,他望见了千百个世界。有的世界是他与祝阴未结红线的光景,他死之后,祝阴欣喜万分,日日向石室中的镇墓神虔心祈请,可岁月无情,流光渐逝,等候着的那人却始终未归;有的却是他自害而死,而其后的祝阴亦悒悒不乐,积郁成疾,旋即撒手人寰。

他已行过了千百个世界。他本以为是自己死而复生,实际上却不过是无情地弃众人而去,转往下一世。

天书自言自语,喟叹道:“真是无趣的故事啊,文易情。你这厢苦苦挣扎,最后却依然落得如此下场。”

易情捂着脑袋喘气:

“我才死了一会儿,你便赶着出现,特地来嘲弄我?”

歇了片刻,易情抱起臂,环顾四方,目光空廖:“在你眼里,我所经历的一切,皆不过是茶余饭后漫谈的之事么?”

天书伸起纸屑样的手臂,指尖在空中一点,无数纸页在他们面前翻开。“不错,你瞧,在你的故事里,皆有个蠢得出奇、三番五次被害死的主角儿,还得有个存心不良的恶角儿。若非如此,便不得称为‘故事’。”

易情探头去看,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展开。有时是祝阴手执锋刃,神色阴鸷,在狂霖夜雨里一次又一次将他杀害。有时是七齿象王瞒神弄鬼,暗设圈套,害他身受断却肢体、身无余脔之痛。

“不被称为故事,又会怎样?”他问。

“那便不会收录入天书中。”天书冷嘲热讽道,“文易情,你该不会觉得这天下的芝麻蒜皮小事儿,皆会被天书记下罢?哪怕是起居注,也不会事事皆记下,能留在天书上的文字,皆是一台角儿齐备的好戏。”

“噢,”易情勾唇笑道,“那究竟是由谁来定这世间万事该记还是不记?连大司命都不曾干涉此事,莫非是太上帝么?”

天书话中似有所指,易情本想自它口中套话,可天书似也看穿他心思,撇了嘴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是由谁来执定此事的。”

易情方想开口,却见它又如一道轻云般飘至眼前,忽拿劝诱又欣喜地口吻道。

“现在,经历了上一世,你知道死是一件好事儿了罢。不必再日日履险刀尖,尝剥肤之痛。膏壤为寿棺,重霄作柩盖,岂不是件美事儿?你不若在这留下来罢。”

墨迹如鸣噪百鸟,自身边游去。他们坐在墨汀边,静静地望着尘世在水中的倒影。良久,易情摇头道,“放我回去罢。”

天书这回却难得地再未多嘴多舌,只取了他左手一指,且叮嘱他莫要小看这代价。若两手皆成了摆设,那他便不得用宝术画出活灵活现的画,使起来极费气力。

在将他自水墨世界里踢出之前,天书禁不住心中困惑,发问道,“为何要回去?你被千百回杀害,却依然觉得那瘗所是你老家?”

易情凝望着黑漆漆的墨潭,他从倒影里望见了天坛山峭崿巍峨,云衢曲折,月老殿前槐木上红线犹如流瀑。

他的目光中忽而染上一抹哀伤。

“是,那里算得我的故乡。”易情轻声道,“且有人在候着我,让我莫要迟归。”

——

十二月,荥州。

左府中近来似是在操办红事,后罩房里堆了满满当当的纳采礼,一斤斤鲜羊肉、鹿肉入了东厨,女侍们捧着玫瑰紫釉托在廊子上来来往往,蕙兰佩索、合欢铃、傅致胶盒儿流水似的递入厢房里。左府上下如一锅煮沸的水,喧阗声不曾止歇过。

人声杂扰,左不正亦心乱如麻。从浮翳山海回来后两年,她只在府中练刀,不愿离姊姊太远,如今却躁乱得连起势也练不定。左三儿平日里温顺,近来却似惊弓之鸟,望见她便跌撞地跑开,钻入假山石缝里。

左不正去了宗祠前厅,七齿象王正瘫在木红漆椅里,乐孜孜地看戏。左不正见了他,也不行压手礼,横眉冷面地开门见山道:

“臭姑父,你又在打甚么鬼主意?咱们府里有谁又要嫁人了?”

七齿象王正看着台上伶人口唇张合,见她横一脚到自己身前,遮了角儿耍把式的场面,却也不心急,只是笑道:

“贤侄,你又来管卑人的闲事儿了。卑人何事也未做,平日里不过在这里望几眼老角儿,你怎地倒怪罪起卑人来啦?”

“你会做闲事?”左不正怒目圆睁,冷冰冰地道,“不,你从来只会做恶事。”

七齿象王叹气,“侄女儿长大了,也不愿信老人言了。”

左不正与他交谈不过寥寥数句,心口便酸水翻涌,欲要吐逆。她倒竖柳眉,喝道:“既然如此,那府中嫁妆又是因何而来?”

象王微笑道:“那是为贤侄备下的嫁妆。”

左不正听了这话,身子忽地摇了三摇,待她立稳了,尖俏的脸上竟尽是冷汗,“我……我的?”

“你既不愿奉陪卑人铸成神迹,那卑人便只能待望你诞下的子嗣了。”七齿象王苦口婆心道,“听闻文家有一公子名高,字潜悟,已蟾宫扳桂,高步通衢。你若同他成婚,得清声雏凤,左氏何愁铸不成神迹!”

左不正摇头,脸色如欲凋的枯叶。她喃喃道,“不……不。”

“不!”她忽而叫道,猛然抬头,目光宛若出鞘利刃。

锣鼓嘣噔一响,像有累累巨石轰然倒坍在他们身后。左不正猛然前踏一步,揪起七齿象王襟领,眼里荡涤着赤风烈火。象王像一只大鞠丸,被她轻易拎起。“你害了三姊,仍嫌不够,如今却又要来害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