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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55)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易情头昏脑涨,却在暗地里发笑。他的目的实现了,他要尽可能拖住象王,等着祝阴前来。

黑衣人们茫然,有人道:“象王大人,是要打活的,还是打死?”

七齿象王怒道:“要活的!给卑人从他口里套出话儿来,一句话也别教他藏在肚里!”

黑衣人们捉住枷板,将易情拎起,放到地枷铁架上,还在板上悬了两块沉重石头。易情脚下是一黑洞洞的深坑,他整个身子都靠头颈支撑着,脖子烧痛难当。黑衣人们取来荆条,发狠地鞭笞他,白袍上不一时便血痕遍布,像被朱笔胡乱涂画。血从他履尖垂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深坑里。

易情本就失血甚多,神志不算得清明。七齿象王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头微蹙,脸如雪般惨白,料他撑不得太久,便厉声道:

“说!你究竟是谁?”

“是……生了你这崽种的……不中用的爹。”易情说。

七齿象王皱眉,一掌挥去,重重打在他脸上。

易情啐了一口血,向他虚弱地笑道:“你方才……问了我问题,我如今也……问你。你身后究竟有哪位神仙撑腰?”

七齿象王横眉斥道:“你如今竟还敢向卑人发问?”

“反正我……快死了。”易情乞皮癞脸地道,“死人最能保守秘密,你告诉我罢。”

“不,卑人不会告诉你。”象王眯眼道,“你这厮诡计多端,又福大命大。只有卑人拷问你的份儿,你休想从卑人口中探听一二。”

真是棘手。易情暗忖,难道他真得再死上几次,方才能探听得象王的幕后人么?

易情道:“你方才说的是,你‘不会告诉我’……说明真有神仙给你撑腰?”

七齿象王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

易情还欲开口,却忽觉腹上一阵刺痛,低头一望,竟见刀柄没在腹中。一个左氏家臣持刀而来,将锋刃深深刺进了他身体。

象王说:“卑人瞧你半死不活,约莫是活不久了的,因而得将你讯问得快些。你觉得痛了么?现在愿不愿说自己究竟是何人了?”

黑衣家臣握着刀,在他创口处慢慢旋动。易情汗如雨下,咬着牙道,“哪里痛了?我只觉得有只小蚊儿叮了我一口,痒得厉害。”

象王笑道:“原来是痒么?”他转头吩咐黑衣人道:“喂,你,给这位侄女婿搔搔痒罢。”

黑衣人点头,这回竟是猛地将刀刃抽出,手指在创口处流连片刻,缓缓侵入。

易情猛一抽搐,双眸骤缩。剧痛使他浑身战栗,不自觉想起了往昔在天廷时遭遇的诸多痛楚,每一日坐在官帽椅上时,他周身如遭刀锯。此时他的嘴巴像挂上了锁,紧紧抿着,竟没迸出一声惨叫。

“现在觉得痛了么?愿意说了罢?”

易情喘着气,煞白着脸道:“原来不是小蚊儿,是……有只大蚂蚁……咬了我一口。”

黑衣人将刀子动得越发厉害,他身上绸袍渐被染得鲜红,再看不出原来的一丝净白。脚下的陷坑里盛满了血,易情垂着脑袋,脚尖轻飘飘地在空中晃着,像是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七齿象王又打了他几掌,拿荆条抽他头脸,将他唤醒,问,“这回肯说了么?”

易情脸色发白,嘴唇却青紫,像被冻得狠了。他的声音轻如飞絮,道:

“说甚么?说……我是你……太爷爷,没你这……龟孙么?”

七齿象王静静地凝视了他许久,对一旁的黑衣家臣道:“他快死了,叫那有宝术的小妮儿来。”

黑衣人方才发狠抡起荆条痛打易情,此时只觉两臂酸胀。他面露难色,道,“那女娃娃……死了。”

“死了?”象王吹胡瞪眼。

“宝术用得多了,她吐逆得厉害,一开始吐的是胆水,后来却吐了血。昨日便死了。”

几个黑衣家臣将一具青紫的尸首拖了过来。那尸首身上像被拳打脚踢了一番,四处高高肿起。易情勉力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发现那尸首着一条月蓝妆花裙子,脸已看不清五官,却无疑是秋兰。

七齿象王见了那尸首,也愕然无言,道:“她死了!”

黑衣人道:“是,她死了!”

“她若是死了,这小子也得死!”象王道,忽而一把搡开站在易情身前的黑衣人,揪起易情前襟,吼声如雷鸣。“快说!你究竟从何而来,究竟又是何人?在吃了孟婆汤前需得与卑人说个一清二楚!”

易情伤痕累累,阖着眼,被他拎在手里时如同一片鸿羽。

地上忽而传来一道尖利的悲鸣,那啸声仿佛掘铲,钻入土里,递到地宫中所有人的耳中。

黑衣家臣们瞪眼咋舌,道:“是龙鸣!”

他们方才将这几个字脱出口,层层迭迭的巨响便自头顶轰坍而下。无数沙土簌簌而落,黑漆漆的天顶被掀开,晨曦像针一般刺落下来。一只受伤的龙首钻入地底,干瘪的眼窝里淌着血,嘴上扎着一杆白蜡枪。

那龙首落在易情跟前,艰难地动口。

“神君……大人。”

是祝阴的声音吗?

易情艰难地抬眼,他眼前如蒙白雾,已然望不清了。那身披可怖疮疤、曾在他梦中现身的巨龙,竟是祝阴么?

龙身蜷曲作一块,像被揉乱的绫带,白蜡枪上生出蜂刺,像铁楔般牢牢刺入巨龙血肉中。那龙先前在梦中张牙狂舞,此时却顺帖地垂着脑袋,伏在他身前,轻轻地吐气,像是怕惊着了他。

“祝某……来晚了。”

赤龙说,“神君大人,您在流血吗?”

它摆着受伤的尾,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可它却似浑然无觉,只是悲伤地倾听着易情的回应。易情抬眼望着它,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发痛,这是祝阴么?他们曾是旧识?记忆如拨不开的迷雾,他在其中惶然四顾,却独不见祝阴身影。

天穹里有一个胡麻大小的黑点缓缓接近,那是手执长矛,杀气凛凛的冷山龙。他脸上似被咬去了一块,血染红了下颏。他朝着赤龙冲来,高举矛尖,柳叶似的尖头上寒芒四溅。黑衣人们惊惶地退开,遁入烟尘里。

气力如水一般流走,易情的视界里渐渐褪色,如今的他奄奄一息。赤龙咬断了沉枷,亲昵地贴着他,如今的他俩皆身负重伤,难以动弹。

易情艰难地抬起手,贴在了赤龙染血的颚上。

“对不住……祝阴。可能要劳你……再稍候片刻。”

“神君……大人。”赤龙的吐息像春风,温热而轻柔。它有些不安,却仍道,“您要祝某等到何时,祝某便会恭候到那一刻。一千年,一万年,也无妨。”

“不用……那么久。”易情笑道,“就只是片刻。”

于他而言,死只有一瞬,其后便是漫长而痛苦的生。因而即便是死,也不会将他与祝阴拆离。

他忽而心绪如沸,一股哀愁的浪潮洗上心岸。朦胧间,他似是听得芸窗外雨打枯荷,冥冥红日沉入夕光。黄昏里,他在紫金山的书斋中执笔,在青檀宣上落字。将绝笔的尺素叠好,静静候着那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