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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56)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不知何时,他泪下沾襟。白蜡枪在眼前掠开一道银光。易情心跳促乱,只觉眼前黑雾愈浓,有气无力地说,“我要走了……你会怪我么?”

“不会,祝阴永远不会怨您。”

“我太弱了,只能救……下一回我见到的你。”

“无论哪一个祝阴,都会始终如一地倾慕您。”

“我还未想起……你是谁。”血染污了泥地,易情气咽声丝,“下一回……我会记起你么?”

赤龙轻轻地说:“我是祝阴。是哪怕天下人都已忘却您,却还会永远守望着您的祝阴。”

易情想了想,第一次开口道: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文易情。”

颈上的缚魔链愈来愈烫,像烧起了火。他用尽气力转过头,用唇碰了碰赤龙的下颌。那儿滚烫而熨帖,鼓噪的心跳顺着唇,溜到了他心底。说出这句话,缚魔链上的禁制起效,他必死无疑,但他此时却觉万死犹不悔。

赤龙似是颤了一颤,它用脑袋碰了碰愈来愈凉的易情的身躯,颤着声说:“来世再会,师兄。”

易情闭上眼,说:

“再会了,师弟。”

第三十一章 苦海无边岸

一片苍茫水墨中,易情久久驻足。

他已死了,魂神如渺渺云气,在半空中漂泊。他隔着生死,望向凡世,看着滚烫如火的缚魔链绞断自己的头颈。赤龙悲痛哮吼,声震云天。尘沙如雨而下,它最终却不再动弹,只依顺地贴在他的尸首旁,用舌温柔而细致地舐净血迹,直到冷山龙的白蜡枪将其头颅狠狠贯穿。

净寥寥的世界里,纸屑如千万蝴蝶飞舞,像墓祭时烧起的纸灰。碎屑堆垒,渐渐化作人形。

天书立于易情身后,静静地望着他。

“许久不见,文易情。”它说。

易情沉默无言。纸屑飘过眼前,每一片里都藏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望见无数个在天记府槐树下寂寥徘徊的祝阴,在月老殿前闷头剪去同心方胜的祝阴,仔细掸去神像尘灰的祝阴……他目光暗沉如水,凝望着千千万万个不尽相似,却又同样哀愁的人影。祝阴一直孤苦伶仃,宛若飘萍,在没有他的苦海里随风逐流。

他也曾长望过往,试图寻到一丝他与赤龙相交的旧事。可天书上对于他往昔的记载本就是一片空白。

“送我回去,天书。”良久,易情开口道。

天书一愣,旋即讥笑道:“咱们路费还不曾谈妥,你怎地就要动身?”

“那这回你想要我身上的甚么东西?”易情总算转过头,问它,脸上似带着冷冷的秋意。“一枚头发丝儿成么?”

天书哼了一声,说:“你拿我寻开心?不过,你若真想拿发丝来换,我倒能还你一个油光锃亮的大秃脑壳儿。”

易情说:“那你想要我的甚么?”

天书笑了一笑,说:“我瞧你这酸腐书生时常搦管操觚,写些字画,想必十分手巧。这样罢,我大发慈悲,只要你的指头。”

易情朝它竖起小拇指,大方道:“拿去罢!”

天书见他此举,大恼道:“你以为拿一根便罢了么?不拿上三五根,你休想活过来!”

易情一听,立时向它屈膝顿首,抱着它的腿,厚颜无耻道:“您行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回贱卖小的一条命,好么?”

他以头叩地时,身子倏尔一僵。天书再看他时,却见他脸色惨白,吐纳急而重,汗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自额边淌下。天书心下了然,他死了太多次,凡世里的苦痛也带到了死后。

“那你想拿甚么与我换?”天书见他忍痛下跪,口气略缓。

易情抬头,笑嘻嘻地朝它伸出两根小手指:

“成,拿去罢!”

这回他倒没从天书那儿讨到分毫怜惜。天书恼羞变怒,竟是问也不问,将他一脚踹跌。墨色苍茫,天风呼啸,易情只觉自己如一只惊促残鸦,穿过无际黑暗。他奋力扭身,却见那纸屑堆成的人形遥望着他。

许久,那本该朦胧的、以纸页堆叠而成的五官里竟透出一丝悲凉。

天书抱着手,无数纸屑如萧萧木叶盘旋周身。它寂然地环视尘世诸事,旋即转身离去。

它在为何事而伤悲?

掌他生死寿夭的天书,也会因红尘之事动容么?

易情心中略动。正在此时,漫长的下坠终于将尽。他一头扎入带雪的鹿韭丛中,雪末子落进颈子里,冻得他一哆嗦。可此时却似有一块烙铁套在了脖上,烫得他想惊声惨叫。易情欲伸手摸上脖颈,却猛觉自己左手失了知觉,两枚手指冻着了一般,原来是天书取去了他的两根指头。后来他发现颈子上传来的并非烫意,而是勒紧铁链时的窒痛。他像一只小鸡崽子般,被人从鹿韭丛里猛然扯出。

身后的人笑吟吟道:

“小妖怪,怎地不逃了?”

雪如鸥羽散落,寒日萧萧下,易情猛然回头,一抹鲜红却先闯入眼帘。

祝阴手里抓着缚魔链,正笑靥如花地向着他。

那脸上并无尘与血,也无柔如春烟的缱绻情意。

他回到凡世之中了。

易情望着祝阴,久久无言。他想起来了,天书这厮将他踹回的这个时刻,是他方从天坛山上拐骗师弟入了左府的时候。那时祝阴见他同左不正前去月老殿进香,莫名不快,入了左府后更是悒悒不乐,甚而拿他作一只可祓除的小妖,拿他撒火。

雪像闪烁星钿,纷纷而下。易情扑眨着眼,心头千般滋味不知向何处言说。半晌,他的泪珠子竟先扑簌簌滚下来了。

祝阴本在险恶发笑,此时却也愣住了。“……师兄?”

过了片刻,他又板起面孔,斥道,“师兄以为哭着向祝某讨饶便有用么?祝某见过妖魔千千万万,死时个个哭天抹泪。师兄,你哭得还不够惨绝人寰,还是先拿雪沫子揉红了眼,再来求祝某罢!”

“我……”易情还没将话说完,便被他踢翻在地。祝阴阴险地一扯缚魔链,“嘚儿驾”地叫了几声,得意洋洋地踢易情屁股,道:“快跑呀,小妖怪,灵鬼官要拿你扒皮煲汤吃啦!”

这回易情总算大怒,转身一拳砸上他鼻梁。这时候的祝阴心心念念盼着自己死,是个十足的坏蛋。祝阴亦咬牙跳脚,抓住他厮打。易情的拳头软如棉花,身子却滑如鱼鳅。他打不伤祝阴,祝阴亦打不着他。两人在雪中翻滚,像两头拱地的野猪。

“笨呆瓜!你这不开窍的脑袋还摆在脖颈上做甚?还是摘掉了为好!”易情一拳砸上他脑袋,叫道。

“坏妖怪!你这污秽魔物,画甚么缘线?偏拦着祝某谒见神君大人!”祝阴一口咬住他手背,恨恨地嚼动。

天雪已霁,山色亭亭。他俩翻扑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易情翻了个身,擒住祝阴脸颊。贴在手心里的肌肤凉而滑,似是掬起了一捧流澌。祝阴忿然挣动,方要打他,却觉易情喘着气,白雾轻轻扑散在脸上,像鸽羽轻柔拂面。易情沉默半晌,总算开口,声音轻而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