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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59)

可如何决断?满云京城的人都盯着这桩案子,那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更由倪青岚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时仍旧铁了心包庇吴继康,只怕事情并不好收场。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云献不由一叹:“韩清,我觉得她有些像当初的你。”

“当年咱家若能上登闻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韩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时韩清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在宫中无权无势的宦官,而他这样的宫奴,是没有资格上登闻院的。

幸而求到孟云献面前,他才保住亲姐的性命。

孟云献沉吟片刻,一手撑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闻院告了御状,官家一定会召见我。”

——

九月九是重阳。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烛,她看见昨日蔡春絮送来的茱萸,朱红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来簪入发髻。

“好不好看?”

她转身,问立在檐廊里的人。

徐鹤雪看着她,她一身缟素好似清霜,挽着三鬟髻,却并无其它饰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发间,极白与极红,那样亮眼。

“嗯。”

他颔首。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气色有些不好,脸也更清瘦了,她从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带一边将茱萸缠上去,一边说:“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这个。”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闻院。

“倪素……”

徐鹤雪垂眸,看着她的手指勾着他霜白的衣带,他喉结微动。

“你听我说,”

倪素打断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帮我,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存在。”

缠好了茱萸,倪素的视线从殷红的茱萸果移到他洁白严整的衣襟,再往上,看着他的脸。

徐鹤雪抿唇,手指在袖间蜷缩。

“我受了刑,你会不会照顾我?”倪素的语气很轻松,“若你不照顾我的话,我就惨了。”

“我会。”

他说。

“嗯。”

倪素的眼睛弯了一下,“那我先谢谢你。”

登闻鼓在皇城门外,倪素从南槐街走过去,晨间的雾气已经散了许多,日光越发明亮起来。

街上来往的行人众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里,看见皇城门外的兵士个个身穿甲胄,神情肃穆。

登闻鼓侧,守着一些杂役。

没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闻鼓前,仰望它。

日光灿灿,刺人眼睛,看鼓们互相推搡着,盯着这个忽然走近的姑娘,开始窃窃私语。

“她要做什么?”

“难道要敲鼓?这鼓都多少年没人敢敲了……”

“她就不怕受刑?”

看鼓们正说着话,便见那年轻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们看着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砰”的一声响。

鼓面震颤。

好多行人被这鼓声一震,很快便聚拢到了登闻鼓前,鼓声一声比一声沉闷,一声比一声急促。

“快,快去禀告监鼓大人!”

一名看鼓推着身边的人。

监鼓是宫中的内侍,消息随着鼓声送入宫中,又被监鼓送到登闻鼓院,这么一遭下来耽搁了不少时间,可那鼓声却从未停止。

倪素满额是汗,手腕已经酸痛得厉害,可她仍牢牢地握住鼓槌,直到宣德门南街的登闻鼓院大门敞开。

“何人在此敲鼓?”

监鼓扯着嗓子喊。

倪素鬓发汗湿,回转身去,她双膝一屈,跪下去高举鼓槌,朗声道:“民女倪素,为兄长倪青岚伸冤!”

倪青岚这三字几乎是立时激得人群里好一阵波澜。

“就是那个被吴衙内害死的举子?”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被那吴衙内折磨得患了离魂之症,水米不进,生生的给人饿死了……”

“真是作孽!”

监鼓用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叫了看鼓们来,道:“判院大人已经到了,你们快将她带到鼓院里去!”

“是!”

看鼓们忙应声。

自有了告御状必先受刑的规矩后,登闻鼓院已许久无人问津,登闻鼓院的判院还兼着谏院里的职事,在宫里头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听着登闻鼓还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直到监鼓遣人来寻,他才赶忙到鼓院里来。

坐到大堂上,谭判院见着大门外聚集了那么多的百姓还有些不习惯,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审视起跪在堂下的年轻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民女倪素,状告当朝太师吴岱之子吴继康杀害吾兄。”

倪素俯身磕头。

谭判院显然没料到自己摊上的是倪青岚这桩事,他面上神情微变,又将这女子打量一番,沉声道:“你可知入登闻鼓院告御状,要先受刑?”

“民女知道,若能为兄长伸冤,民女愿受刑罚!”

谭判院眯了眯眼睛,他只当这女子无知,尚不知登闻鼓院刑罚的厉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对鼓院的皂隶抬了抬下颌:“来啊。”

皂隶们很快抬来一张蒙尘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头擦了一把灰,另两人便将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侧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上,听见堂上的谭判院肃声道:“倪素,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状?”

“民女要告。”

倪素说道。

“好。”

谭判院点头,对手持笞杖的皂隶道:“用刑!”

皂隶并不怜惜她是女儿身,只听判院一声令下,便扬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颤骨肉的疼几乎令倪素收不住惨声,她眼眶里泪意乍涌,痛得她浑身都在发颤,这是比光宁府的杀威棒还要惨痛的刑罚。

皂隶一连打了几板子,站在门外的百姓们都能听到那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蔡春絮被苗易扬扶着从马车里出来正好听见门内女子的颤声惨叫,她双膝一软,险些摔下马车。

蔡春絮快步跑到门口,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见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张方长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驳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热,失声喃喃。

“倪素,本官再问你,这御状,你还告吗?”几板子下去,谭判院抬手示意皂隶暂且停手。

“告。”

倪素嘴唇颤抖。

谭判院眼底流露一分异色,他没料到这几板子竟还没吓退这个女子,思及谏院与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势,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挥了挥手。

皂隶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紧紧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节泛白,她咬着牙却怎么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难捱地淌下泪。

徐鹤雪并不是第一回 见她受刑,可是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没有办法看她的眼泪,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