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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64)

慕少卿对她的打扮十二分满意,只是担心她因无知闹笑话,出发前叮嘱再叮嘱,务必谨言慎行。

沈静好一一应下,暗下决心,必在席间展示出贤妻风范。

荣顺馆门口,她在丈夫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紧张地走入包厢,听见里面有男女爽朗笑声,放眼看去,个个都文质彬彬,不像可怕人物,那卷头发绿眼睛的老外穿了身中式马褂,看着也挺亲和。

慕少卿为她一一介绍,众人一一回礼,她依礼,微微弯腰道半个万福,从小练过无数次的姿态含蓄优雅,没想到那老外竟用半生熟的中国话夸:“沈夫人很美丽,你的眼睛是天上的星星,你是可爱的小天使。”

这洋人好生无礼,怎可当面评论女子容貌?简直太不要脸了!

沈静好羞得脸都红了,握紧小拳头,几乎要一巴掌抽去这登徒子脸上。

所幸慕少卿察觉出妻子不对,赶紧捏了一把她的腰,低声解释:“洋人的习俗与咱们不同,夸奖女子美貌乃是礼节,他初来乍到,不懂咱们的规矩呢,而且中文会的不多,说得不好也是有的。”

沈静好赶紧把握紧的拳头松开,把憋到喉咙里的“流氓”二字咽下,看对方嘴巴说的虽不是好话,但神色极正派,想丈夫所言不虚,赶紧露出个僵硬的微笑,无视他伸出的手,道了半个万福。

朋友们纷纷打趣汤姆:“在上海可不能用你美国讨好女人的那一套了,看把人家小姑娘吓得。”

汤姆也跟着笑,毫无尴尬感觉。

待到人齐,酒席摆满,大伙开始谈古论今,贬词时事,大部分都是沈静好不懂的东西。个个谈得神采飞扬,中间夹杂着几个女子,都是有学问之人,多少能插得上话,尤其是何思麟的妻子,名叫萧春华的女子,年龄看着与自己差不多大,巾帼不让须眉,爽朗直率,才华过人,不但敢与男人反唇相讥,还能用古怪的外国话与汤姆交流,眉色里有说不出的自信,让人好生向往,亦得到所有男人的尊重。

沈静好意识到自己最没文化,更加谨慎行事,她安静地坐在慕少卿身边,偷偷瞧萧春华的一举一动,尽量跟着她做,绝不发表任何意见,偶尔遇到自己懂得的话题,也跟着附和两句,倒也不过不失,进退有度。

酒过三巡,何思麟闹腾着要两个时鲜蔬菜和乡下土鸡吃。

伙计跑来相问,拿出菜牌,他又迟疑做不出决定,只问厨房什么最新鲜?对方说了他又不太信,伙计便说让他跟着下厨房自己挑。

何思麟抱怨:“我一个大老爷们,哪会挑菜?春华你去。”

萧春华笑着推他:“家里周嫂手艺最好,我用人不疑,何曾研究过这些?”

慕少卿趁机捧捧妻子:“让静好去,内子擅厨艺,知道什么最时鲜。”

沈静好赶紧应下,跟着伙计下楼去挑菜。

席间众人继续聊天,周敏锐痛骂:“北洋政府真是奢侈浪费,设立的航空事务所算什么东西?除送送邮件外也用不着什么了,说是交通便捷,见开通个京津线,不过十天就关闭了,然后又开了京泸线,不到十天就关闭了,银子大笔大笔的砸下去连个水花都听不见,都是民脂民膏!飞机也不是好东西!”

慕少卿驳道:“飞机是未来的交通趋势,只是现在还不够成熟,政府愿意开办飞机场,用来运送邮件已是进步之举,只是政府腐败无能,无法让航空事业真正运转起来罢了,但总有一天,飞机会被普及的。”

周敏锐嗤道:“这种天上飞的铁盒子,就像个活棺材,掉下来就统统送了命,压根儿不牢靠。”

汤姆道:“现在美国的飞机比以前好多了。”

周敏锐摇头:“我在报上已见过好几宗飞机的出事新闻了,做人就要脚踏实地,飞机千好万好,光是价格高昂和不稳定这两条,就不应普及,做军用和运输倒是可以的,就算中国真的再开民用航班,你们谁敢坐这玩意?”

萧春华果断:“我就敢坐!”

何思敏急了:“春华啊,你可万万别乱来,飞机这玩意还说不清,咱们政府更靠不住,万一掉下来会死人的。”

萧春华嗤之以鼻:“瞧你胆小,我喜欢飞机,在天上飞的感觉多好啊。”

何思敏急:“女孩子喜欢什么飞机?好好坐车坐船不好吗?”

萧春华笑:“你怎说得女子不如男子似的?!我就不信只有我一个女人喜欢飞机!”

何思敏郁闷:“哪家女孩子像你那么胆大妄为?你看看少卿家的静好,多斯文啊。”

飞机的话题变成夫妻之争,萧春华将席间所有女子问了遍,倒有三个说害怕,只有一个说喜欢的,她不甘心,见沈静好从楼下回来,飞快追问:“静好妹妹,你觉得飞机怎样?想试试吗?”

飞机是什么?莫非是何思麟的新主意?刚刚丈夫夸过自己擅厨艺,可不能给他丢脸。

刚刚点完菜的沈静好略沉思片刻,想出答案,落落大方地答:“我最喜欢吃鸡,自然要试,但这馆子里没有什么飞鸡,都是最普通的本地土鸡,想必飞鸡是个稀罕东西,若是大伙想吃,下次咱们再寻寻吧。”

她话音刚落,全场一片沉默。

“妹妹,这,对不起,我……”萧春华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圆场,不知是谁笑出了第一声,紧接着是哄堂大笑,有笑得眼泪直流的,有笑得趴桌子揉肚子的,更有笑得往后仰,不小心险些摔翻在地的,有嘴贱的对慕少卿解释,“别怪咱们,是你家夫人,实在太太太有趣了。”

慕少卿的脸由红转黑,变得好不精彩。

沈静好不知自己闹了什么笑话,可是她清楚地看到好些人对自己丈夫投以同情的眼神,不敢多问,含泪低下头,默默回到座位上。

大伙看见慕少卿脸色难看,小姑娘都快羞哭了,赶紧强行忍住笑意,一个个憋得脸红。萧春华则拉着她不停道歉,小声解释飞机的意思,沈静好方知自己出了多大洋相,磕磕绊绊地道歉:“对,对不起,姐姐,我,我不懂,我不该自作聪明的,我就是太笨了……”

萧春华满不在乎:“别管他们瞎笑,一群无聊的家伙,咱们别管他们,说别的去。”

“可,可是……”她又给丈夫丢人了,男人可是最重面子的,沈静好悄悄看了眼在旁边的慕少卿,见他话少了许多,喝的却比平时多了许多,知道他心里不高兴,沈静好隐隐察觉到什么,纵使萧春华再怎么安慰,也只是扭着手帕,不肯再说话了。

回去的路上,慕少卿酒已有了七分,硬让车夫送他去黄浦江边,说要独自吹风。

沈静好不敢丢下酒醉的丈夫,带着满腹担忧,步步跟随。

慕少卿对她甩甩手:“你先回去吧。”

沈静好摇头:“不行,你醉了。”

慕少卿有些不耐烦,呵斥道:“我说让你回去。”

醉酒的男人口气不再温文尔雅,仿佛剥下了假面,显得那么的真实。

沈静好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扑扑地往下掉,她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丝爱怜,却失望了,她犹豫许久,终于问出了不敢面对的问题:“慕少卿,你喜欢我吗?”

过了好一会,慕少卿才回答:“你是我的妻子,不要问这种蠢问题。”

沈静好摇摇头,再问:“慕少卿,你喜欢你的妻子吗?”

慕少卿久久不能回答。

沈静好什么都懂了,追问:“为什么?”

慕少卿依旧不愿回答。

“少卿,”沈静好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烈火焚烧的飞蛾,垂死挣扎,她不甘心地哀求,“我已经很努力地做一个好妻子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改,我可以很努力很努力地改!我一定能成为你心目中的好妻子!相信我!”

面对这份认真和执著,慕少卿再也无法逃避下去,他缓缓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抱头,痛苦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不是我不想喜欢你,只是我们不合适,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接触的东西也不同,根本无法沟通。我们的婚姻是盲婚哑嫁,从开始就没有感情基础,你让我如何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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