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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63)

沈静好死劲忍住眼角想泛出的泪光,诺诺应下,不敢多言。

慕少卿也觉得不应太苛责她,放柔了声音:“时候也不早了,先回去吧,晚上我与同窗约了去吃饭看戏。”

沈静好:“嗯……”

慕少卿拍拍委屈的小妻子肩膀,表示安慰。

沈静好壮着胆子,微微地往他怀里依了过去。

慕少卿的身子闪电般略略缩了一下,仍由得她了,只扭头看车窗外景色,如今的大上海,文人雅士齐聚,才女名媛风流,和五年前又变了许多。他并不讨厌沈静好,甚至有些怜惜她,只是不爱,他们的生活差距太远,不合适。他渴望的妻子,哪怕不能与自己高谈论阔,把酒人生,至少自己说话要能听懂,不是睁眼瞎子。

回过头去,沈静好正偎依在他肩上幸福地迷糊着。

慕少卿长长叹了口气,替她将披风拉紧。

他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

纵使举案齐眉,仍是意难平。

【叁】

何思麟虽然胖了点,贪吃了点,爱玩了点,不靠谱了点,嘴巴贱了点,却是慕少卿的多年好友,他们从小一块念书,一块儿留学,感情非同寻常,逮着机会就要找好友吃喝玩乐。

慕少卿自幼只爱读书,崇尚西学,从来不爱听戏,要不是何思麟吃饭时听见邻桌把梅老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于是闹腾着要去兰桂第一台看戏,他是没兴趣踏入戏园子半步的。

何思麟抱着大包五香豆,边吃边奔边叫:“少卿快点,都演了大半了!”

“戏有什么好看的?”慕少卿边加快脚步边抱怨,“若不是你非要等那头乳猪烧好才走,咱们怎会拖那么久?”

何思麟傻笑两声:“算了,区区小事,别在意,快跑快跑!”

慕少卿无奈,只得加快脚步。

戏台未至,有悠长婉转歌声扑面而来,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带着说不出的韵味。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字字句句,砸入心中。

慕少卿的心,猛地动了下,他抬起头去,却见戏台上有古装女子,手持宝剑,边唱边舞,乍一眼尚不觉出色,但动起来,剑光流转,身段婀娜,双目时而含情,时而含悲,仿佛能勾得人魂魄去。

幼娴诗书,习文兼武。

如此美丽、勇敢、忠贞、坚强、聪慧、侠骨铮铮集一身的女子,心中唯虞姬一人耳。

他曾在梦里反反复复见过她,亦痴痴地迷恋过她。

长大后,他认为这样的女子不可能存在人世。

如今,梦里曾见过的虞姬,竟舞着剑,活生生走到了他面前,低吟浅唱,万般哀愁在一身:“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慕少卿的呼吸停顿了,心跳快得如音乐鼓点,他的脚就像生了根般扎在地上,死死盯着台上虞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恨不得将她印入心中。当虞姬剑舞回身,惨然一笑,拔剑自刎时,他几乎恨不得奔上台去,拦下那把自刎的剑。

他就这样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虞姬舞,看着虞姬唱,直到她步入后台,消失在视线内,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仿佛不愿醒来,就连何思麟三番四次让他坐下的声音都听不到,直到被狠狠拉了把,才从梦中惊醒。

何思麟问:“梅老板唱得可好?”

慕少卿盯着戏台,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何思麟摇头晃脑评论:“他们说王老板与梅老板乃兰桂双绝,今日一听,名不虚传。”

慕少卿愣愣地问:“梅老板叫什么?”

何思麟道:“好像是梅兰芳,哎,我太久没回上海了,出了这等好戏子都不知道。”

“梅兰芳。”慕少卿将这三个字放嗓子里咀嚼了一次又一次,忽然站起身,往后台而去。何思麟挠挠头,想不明白好友的失态从何而来,于是又往嘴里塞了颗五香豆。

慕少卿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又出手大方,戏院的仆役得了好处,以为是新来的戏迷,便悄悄引他去后台看梅老板。

梅兰芳解了戏袍,尚未卸妆,似乎正在和个老头说什么。

老头正含泪求他:“若非孩子病重,我也拉不下这个面子,求求梅老板借……”

“别说了,”梅兰芳拦住他想下跪的身形,温柔却果断道,“当年你在班子里干活,我们也是朋友,我知道你家的难处,虎头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朋友之间本应帮忙,”他从梳妆台抽屉里随手取出两筒纸卷包着的大洋,又嫌不够,还从钱匣子里抓了两把,也不数多少,不由分说地塞入老头怀里,“拿着。”

老头连连推辞:“太多了,太多了。”

梅兰芳道:“有多便给你家虎头补补身子,大病最是伤身,得吃好些才养得回来。这钱是我给虎头的,你就收下,别多想了,好好过日子是正经。”

老头含泪谢过,不顾阻拦,硬磕了三个实打实的响头,抱着大洋而去。

此等侠义,此等心肠,此等为人,有多少能比肩?

慕少卿在台侧看见了所有一切,更生爱慕,目光越发热切起来。

梅兰芳察觉了这道灼热的视线,转过头去,看见在角落的慕少卿,以为是戏迷,含笑点了点头打招呼,恰逢有人送新剧本来,他拿起剧本,一边看一边迫切地与同伴讨论起来,他说话时的表情非常认真,不光唱词念白,就连一举手,一抬足也不放过,专注认真,才华横溢。

慕少卿只觉心跳再快了两拍。

爱慕,沉沦,思念。

在美丽的虞姬面前,他已无药可救。

【肆】

慕家老爷从未想过引以为傲的乖儿子会迷恋上一个戏子,不但天天泡在戏园子,甚至为那戏子从上海追到北京,真是气得他胡须都翘了,拍着桌子将儿子大骂了两个时辰。

没想到,从不顶嘴的慕少卿第一次回嘴:“别戏子戏子的叫,那是梅兰芳。”

“不管是梅兰芳、竹兰芳还是松兰芳,不统统是戏子吗?!”慕家老爷不是不听戏,但在他的老观念里,戏子是只能消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可迷恋过头?就算名动天下的梅兰芳也不例外。他盼着儿子迷途知返,奈何儿子一条死路走到底,死活不听,恼怒之下,他不顾妻子拦阻,将从未动用过的家法都请了出来。

慕少卿跪在地上,紧紧咬牙,任由板子如雨落下,就是不做声。

沈静好“哇”地一声哭了,扑过去死死抱住慕家老爷高高举起的藤条,哀求道:“公公,少卿五年才回来一遭,对故土思念得紧,平日又没什么爱好,家里也没人陪他说得上话儿,闲暇时和朋友看看戏,也不是什么大事,晚些他去美国就看不着了,咱们也见不到他了……趁现在还在上海,公公就让他尽情看几场,求求你,别打了,他是你儿子啊,往日最孝顺了,求求你,别打了,你这般打他,让我可怎么活,娘,求求你也劝劝吧……”

她抱着慕少卿,哭得可怜。

慕少卿虽被打得条条青紫,仍一脸倔强。

慕家老爷想起这些年与儿子聚少离多,终于心软,丢下藤条,一声叹息。

慕母也“心肝肉儿”地扑了上来,仆役们忙冲上来,拿药的拿药,端水的端水,乱成一团。慕少卿看了眼怀里哭成泪人儿的沈静好,心里有些发虚,悄悄转过头去。

【伍】

慕少卿的留洋好友们,准备在荣顺馆聚一次,何思麟死活想带自家博学多才的妻子来长脸,便努力怂恿宴会要学洋人规矩,让所有人都带上妻子。更有叫汤姆的美国朋友,因仰慕东方文化,跟他们学过几句半生不熟的中文,随大家跑来上海游玩,因为感情交好,也参与了这次聚会。

与丈夫的朋友会面,是难得的机会,沈静好精心修饰,穿上蓝色碎花洋裙,外披米黄色大衣,脚踏高跟鞋,拎着小坤包,与街上最时髦的女子毫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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