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芥子(出书版)(47)

“江南,梦寐以求的江南,我们终于能来了!”

【叁】

若大汗要发兵南宋,必会经过江南。

巴特尔欢天喜地回去告诉母亲,他想母亲必会高兴地夸他是孝顺儿子的。

未料,母亲闻言,手中绣活跌落地,仿佛傻了般看着他,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金顶大帐的方向,哆嗦着嘴唇问:“大汗……要打南宋?”

巴特尔兴高采烈道:“嗯!若打下南宋,阿妈你便可以回江南了!我会好好努力挣战功,让阿妈过上好日子的!你可以住在荷塘边,天天看荷花,摘莲子,给我做你说过的那个什么莲子羹,莲子羹是不是真的很甜……”

母亲转回视线,仿佛看陌生人般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再问:“你……要打南宋?”

巴特尔用力拍着胸脯道:“阿姆不用担心,大家都说我是塔塔儿部第一勇士!定不会丢阿爷的……”

话音未落,重重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巴特尔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有点傻了。

印象中的母亲与彪悍泼辣的蒙古女子不同,知书达理,温柔懦弱,从未打过孩子一根指头。可是今天的她仿佛被激怒的母狮,歇斯底里咆哮着听不太清楚的汉话,不但狠狠地打向巴特尔,还抽过一根马鞭,如狂风骤雨般地打,往死里打。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巴特尔跳着脚躲,痛得五官扭曲又不敢还手,叫着直问,“阿妈住手!孩儿做错什么了?!”

母亲狠狠地抽,一边打一边哭骂:“我叫你去打南宋,我叫你去做第一勇士!我打死你这畜生!”

巴特尔不太明白,只能求饶:“我不是畜生,不去了!不去了!可……可是大汗点名要我了啊,我……我不能不去,阿妈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不敢有什么用?

蒙古治军严谨,哪能轻易脱逃?

听见他的话,母亲更怒,愤而拔刀,直直往儿子脑袋砍去。

巴特尔闭着眼缩着头,不敢躲避。

刀离颈间半寸,迟迟未能砍下。

巴特尔悄悄睁开眼,却见母亲早已泪流满面,脸色苍白,双唇发抖,眼里更是比黑夜更深的绝望,毫无生机,看着儿子的目光,就好像死人在看死人。

终于,她丢下刀,摇摇欲坠地离去。

巴特尔害怕地拉住母亲:“阿妈,你不要我了吗……”

母亲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再也没看他一眼。

巴特尔很笨,他不明白为何心疼他的母亲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只隐隐知道母亲不爱他了,于是害怕地在帐篷前跪了一晚,直到月落日出,寒露湿衣,依旧没有被原谅,没有送别。只有其其格悄悄给他送来一块羊肉馅饼。

其其格担忧地问:“你阿妈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何打你?”

巴特尔只是哭,说不出。

天亮了,将领再三催人,他只能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随着大汗的军队,踏上了南下的征途。其其格骑着骏马,如无数蒙古少女般,追了一程又一程,没有千言万语,没有离别依依,她在风里喊:“巴特尔!我会替你照顾阿妈的!”

巴特尔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肆】

军帐,梦话一片。

阿来夫:“如娜仁看不起我,我定要她后悔,如娜仁,如娜仁,混账如娜仁……”

巴特尔:“阿妈,江南,阿妈,其其格,我错了……”

特木尔:“羊奶酒,烤羊腿,酪蛋子,好吃,好吃……”

【伍】

阿来夫砍下了宋军的少年头颅,带着满身鲜血,偷偷去吐了一场,待他的另个好朋友巴音被宋军杀死后,心肠又硬了许多。特木尔依旧没心没肺,只听军令而行,什么事都敢做,草原抢掠成风,人人都是猎杀好手,就连将军让他们去屠城抢女人,都毫不犹豫,只有巴特尔越来越沉默了。

少年的成长,铺着血和泪,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阿术带军攻打襄阳,守将吕文焕顽抗,久攻不下,尸横遍野。

特木尔聪明,阿来夫机敏,巴特尔神力,三人深受大汗器重。

巴特尔却在无人的角落,用宽大的巴掌捂着脸,细细地思索着。

记忆中爷爷的英雄事迹总是那么的威风,可是爷爷从未说过手上沾满鲜血的滋味。和杀羊宰牛不同,黏糊糊的,带着罪恶的感觉,怎么洗也洗不清。耳边永远回荡着人们的惨叫和求饶。他永远不会忘记来襄阳途中路过的被洗劫村庄,哭着求蒙古将士们饶恕孩子的母亲,跳井自尽的少女,在路边哇哇大哭却不知所措的孩子,战争中的每一件事都与母亲的教导不同,一遍又一遍刺激着他很柔软的良心,让他害怕和迷惘。

朋友们都变了,变得很陌生。

以前杀羊都会手抖的特木尔现在就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妖怪,和小姑娘说话会脸红的阿来夫替将军收罗汉人美女,聪明善良的达日阿赤抢劫了无数金银钱财,他们狂热地掳掠着,收割着无辜者的性命,忘记了长生天的教导,忘记了神佛,却得到了将领的赞誉。

这就是英雄吗?

战争气氛使人狂热,迷失了自己,分不清对错,残忍被赞美,善良被嘲笑,这样怪异的氛围足以让最胆小的蒙古人变成疯子。

从不会打仗到擅长打仗。

每每看着特木尔毫无怜悯地砍下一个个头颅,阿来夫笑嘻嘻地将汉人家中血淋漓的财宝往大汗帐篷里搬,巴特尔都很难受……

阿妈说要与人为善,和和气气。

可是大家都在杀人。

阿妈说要正直勇敢,不贪心。

可是大家都在抢劫。

原来阿妈的教导统统不对,这样的氛围让巴特尔恐惧,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求求你,放过我。”藏在竹筐里的少女被一个蒙古兵发现拖出,哭哭哀求着。楚楚动人的一双眼,被泪水迷蒙得像乌云遮盖的月光,乌黑的大辫子沾满了尘土,粉色衣衫被撕碎,露出雪白胸脯,她长得真像其其格,如果其其格痛苦哭泣?如果其其格被人侮辱?他该做什么?

想到受辱的其其格,巴特尔忽然愤怒起来,他不管不顾地走过去,一把扯住同伴的领子,往后拉开,冷冷地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军找你。”

“你他妈的想做什么?!”被拉开的蒙古兵大怒,以为他要与自己抢人,奈何衡量下两人身高气力,实在不敢和他为敌,待对方握起拳头挥舞几下,有些胆怯,“呸”了好几声,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了。

巴特尔解下身上的袍子,别过视线,递给衣衫凌乱的少女,用和母亲学过的不流利汉话吩咐:“躲去地窟,我替你掩护,等大军离开后再逃。”

“畜生!”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少女凄厉地哭叫着,“我不用你假好心!阿娘!阿爹!小虎!阿妹!该天杀的蒙古人,禽兽不如的混账!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巴特尔抹去腰间的唾沫,直接拎起她,丢入地窟,关上门:“好好活。”

少女如复仇的母狼般对他拳打脚踢,直到哭声被地窟的厚重掩盖。

巴特尔默默守在屋前,看着满天红莲烈火,听着刺耳的尖叫声,心下苍凉。

“阿妈,我好想你。”他用粗厚的双手捂着眼睛,忽然哭了,呜咽的声音塞在喉中,眼泪从指缝中不停淌下,高大的身材缩在阴影里,哭得像个孩子,“明明是不对的,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做?我不要打仗,我不要杀人,阿妈,我要做好人,其其格,我想回家……”

他梦想去的江南应是美好如梦境的地方,而不是一个被战争弄得满目疮痍的废墟。

惨烈的屠杀让他明白了母亲的悲伤。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其其格托人捎来口信,内疚地告诉他自南下攻宋开始,他母亲就茶饭不思,身体渐渐虚弱,没能熬过半年后的冬天。送信人说其其格说了很多次道歉,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琐事,原本按规矩应该野葬,也就是把尸体喂给狼,把灵魂留在草原上,但他的阿妈是汉人,蒙汉习俗不同,她说死后要回故里,其其格便为她求情改了火葬……

上一篇:江山不夜(出书版) 下一篇:寸寸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