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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43)

说什么温香软玉,说什么升官发财,统统不及眼前惨状重要。百姓群情激涌,无数男儿投军,誓要捍卫故土。

靖康元年,枢密院官刘浩在相州募敢死义士,二十四岁的岳飞应募,他们在临行前,皆在身上刺“精忠报国”。

父亲惨死金人手,故土失陷,不共盖天之仇怎可忍?程学和许多年轻人般,将家里安顿好,义无反顾地要投军,却因腿伤,被拒几次,仍死缠烂打,终于感动密院官,将他留下来,却只被分配做了个伙夫,分配去其他地方服役。

出发前,两个好兄弟在河畔聚首,他们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岳飞给他看了自己的刺青,说起雄图壮志。程学很是嫉妒,带着酒意问:“为什么你是当兵,我是做伙夫?什么精忠报国,我也刺!”骂完他就发酒疯,拔了把刀想往肚皮上乱戳。

岳飞给吓到了,死死拦下:“军队总有不同职务的,伙夫也能忠君,也能报国。”

程学拿着刀,对着河水乱挥乱打:“不!我不要做伙夫!我要去砍死那些该死的金兵!替我爹报仇!他是那么好的老实人,从小教我仁义廉耻,教我做好人,他就算被人骂三句都不回一句嘴,铺桥修路什么都干,可是老天无眼,为何不收造孽的却收了他,我的爹啊,你错了,你统统都错了……”

岳飞:“金兵那些恶狗有报应的,咱们会将他们打回老家去。”

程学捂着脸,号啕大哭:“你可沙场征战,我连亲手替父亲报仇都做不到!只能烧饭,烧他娘的饭!”

岳飞很认真地说:“你烧饭给我吃,我替你多砍几个金兵。”

程学抬起哭红的眼,死死看着这个表情从未有过那么严肃的好兄弟,百感交集。从小到大,岳飞耀眼得仿佛天上的明星,万众丛中的光辉,与生俱来的首领,他善良仁厚,是个好人,好兄弟,这样强烈的对比,总是有意无意地撩动起程学的自卑……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妻子沈小米曾深深地爱慕这颗比北斗还闪亮的明星,却嫁给了自己,一只再也不能飞上蓝天的麻雀,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在家中默默织着布。或许因此,她不爱笑,也不爱哭,纵使父伤母丧,也只会偷偷躲在没人的地方,把眼泪往肚里吞,她永远鼓励支持他做任何想做的事,从不抱怨,规规矩矩地做着大家眼里的贤妻良母,受着所有的夸赞,却把所有感情压抑下去,仿佛一个不会爱不会恨的玩偶娃娃。

程学不怪沈小米,她是被迫嫁给自己的。

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足矣。

程学不恨岳飞,他是天地间最好的兄弟。

可是他真的不能制止自己嫉妒岳飞,嫉妒他的才能和优秀,仿佛心魔般,他甚至不止一次偷偷希望岳飞消失,说话间忍不住反唇相讥,故意让对方难受,可是回过神来,他又意识到自己的错,为产生这样的念头而忏悔不已。

若嫉妒是罪,他早已万劫不复。

“好兄弟,别哭了,”岳飞重重按住他肩膀,许下誓言,“我们必将金兵驱走,收复家园,届时再去湍河河畔,要有老金家的桃花饼,陈记的炖羊肉,胡寡妇酒坊酿的陈酒,酒醇肉香,咱兄弟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程学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好,好……”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有顽童从远处跑来,唱着那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歌,让他们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河边掏的鸟蛋,挨过的板子,偷溜玩水的池塘,还有童年的梦想,岳飞也不由打着拍子,轻轻随着歌声唱了起来:“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他的嗓子有些粗,不甚动听,他的调有些偏,听着有些怪异。

程学鄙视:“你唱歌还是那么难听。”

岳飞尴尬笑:“算了,别介意。”

好兄弟,今日分道扬镳,他日何时聚首?

“鹏举,咱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嗯。”

“鹏举,你以后要冲前锋,刀剑无眼,要小心,先好好活着,再狠狠砍金兵。”

“会的。”

“再见。”

“再见。”

少年们背道而去。

【柒】

建炎四年,四月,岳飞诏令收复建康,败金人于建康东南三十里的清水亭,又败金人于新亭。

绍兴四年,五月,襄阳陷落,岳飞出师,复郢州,李成弃襄阳去,岳飞遂复襄阳府,败李成于新野市。六月,岳飞挥师北伐,收复襄阳六郡。八月,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九月,金、伪齐合兵南侵淮西。飞奉诏出师,败金人于庐州,金人退师。

绍兴五年,二月,受镇宁崇信军节度使,封武昌郡开国侯。六月,平定杨幺之乱。

绍兴六年,三月,徙镇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八月,北伐收复商州、虢州,十一月,伪齐进犯江汉,岳飞破伪齐加兵宛、叶之间。

绍兴七年,二月,拜太尉,升宣抚使。

绍兴十年,五月,金人背盟南侵。六月,岳飞出师北伐,复颍昌府、河南府等十余州郡。先后取得郾城、颍昌、朱仙镇等大捷。

【捌】

程学腿疾,受不得寒,跟不上急行军,纵使勉力支撑,还是被列入老弱残军,待精锐开往抗金前线后,他却被调往临安府做管街道的守备军,天子脚下,日子清闲得能淡出个鸟来,连金兵的脸都看不到,很是憋屈。沈小米聪慧,随丈夫举家迁移到巴州,纵使家产丧失大半,她仗着头脑聪明,和丈夫有商有量,做起买卖得心应手,很快又让生活有了起色,然后肚子里又怀了第三个娃娃,妻贤子孝,就算日子过得困苦些也是舒坦的,闲暇时,他经常在街边和摆棋的黄老头吹嘘自家儿时好兄弟做了大将军,武艺出众,打得金人落花流水,收复山河指日可待。

“鹏举大哥耍的枪真是虎虎生威,枪尖带的气劲就能把树叶给刮下来!他做人还特别的仗义!他上次在朱仙镇上,亲手砍了十八个金兵的脑袋,唬得蛮子尿裤子。”他口才好,真话里带着吹嘘,说得好,听得众人齐声叫好,气得说书先生面红耳赤,只恨不得把这个砸饭碗的家伙两脚踹走,并出言讽刺:“你家兄弟倒是了不得,怎么你还是个管大街的小兵?漂亮话谁不会说?有传言说岳将军好大喜功,你说岳将军砍了十八个就砍了十八个?!说不定是谎报军功,要升官发财也有的。”

“滚你个蛋!”程学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鹏举大哥来信与我,说砍了十八个就十八个!老子又不能给他升官发财,撒你个鬼的谎!”

说书先生再笑:“我看你得意得劲,险些以为这些人头是你砍的。”

程学“哼哼”两声道:“最近腿脚好了许多,几路棍法也练顺当了,我正在写信与鹏举大哥,让他保荐我从军,也去杀几个金蛮子,为国出力。”

有马姓客商鬼头鬼脑探过来问:“我倒是听说岳将军私通金国?让金国装败,他好取得更多军权,然后再把咱们弄垮?”

听见这不靠谱的猜测,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程学带头骂:“鹏举大哥的亲人有不少被金人杀伤,如今战果累累,金兵畏惧,他有多深的毛病才投敌叛国啊?”

黄老头揉揉浑浊的双眼,问:“啥子,俺木听清楚。”

马客商一拍大腿道:“我家表姐的丈夫的侄子的表哥的儿子是秦丞相的门人,从他口里传出来的话还能有假?说岳将军贪功误国,皇上要收拾他呢。”

程学勃然大怒,砸了茶碗,骂道:“少妖言惑众了!岳鹏举行得正坐得端!岳家军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一口唾沫一个钉子,忠心赤胆,就算把他脑袋摘了,也不会做出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天下的事情!他媳妇认识我媳妇,还曾写信抱怨过,说鹏举做官是捞不到半个银钱,因为皇后与王妃都在北方受苦,就不准她穿绫罗,还将自家的钱财都卖了给军中买弓,闹得她不知自家的下顿饭在哪里,这样好的将军怎会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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