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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出书版)(31)

【贰】

侍女住的暖香院中,没有娱乐,大家坐在桂花树下偷偷说着闲话。

“公主该不是真想与和尚私通吧?她看上谁不好,怎么能……”

“那死和尚居然还真敢动心!”

“哎,若让皇上知道,非要了咱们的小命不可,有办法制止吗?”

“驸马都管不着,我们怎么管得着?”

“偷偷告诉皇上?”

“你傻了不成?今上圣明仁厚,就事发也未必会株连所有人,公主早已发话,谁把事情泄露出去,就弄死谁九族,咱们公主可是出名的说得出做得到的,比较危险……”

“怪不得红鸾和紫鹤都设法勾搭了驸马,远离公主。”

“希望皇上别发现,天威难测,谁知道会怎么样……”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咱们做下人的真命苦。”

“嘘,那不要脸的鸳鸯来了,她最近为讨好公主不但不害羞,还不要命。别说了,若被那恶心的家伙传到公主耳中,可不会饶了我们。”

“嗤,长得不怎么样,手艺也不怎么样,就靠装乖卖巧犯贱上位,我才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她这人有奶便是娘,手短眼皮浅,公主赏她几件首饰就连姓啥名谁都忘了吧,若皇上发现此事,贴身侍女绝对跑不掉,有得她哭的。”

“贱货!”

“蠢货!”

“哈哈哈——”

污言秽语传入祝鸳鸯的耳中,却不能传入她的心,她松了松疲惫的肩膀,从箱里拿出绣了半幅的鸳鸯荷包,继续绣了起来,大红牡丹渐渐在针下勾出轮廓,忽然,她又想起那个名叫贺云飞的少年,眼中露出几分掩不住的失落。

针扎手上,鲜血淌出,鸳鸯眼中落入一滴殷红,痛彻心扉的感觉再次袭来。

她没有哭,因为侍女不能流泪。

【叁】

全公主府的人都喜欢贺云飞,他是个侍从,身份有些低,身段有些瘦,长得很清秀,可是他特别喜欢笑,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无论遇到多少苦难,都好像没心没肺般不放在眼里。

他活儿干得好,心肠好,脾气好,乐于助人,还特别聪明,任何说书只要听过一次就能回来绘声绘色讲给大家听。他肚子里有说不完的笑话,不管谁有了烦恼,只要和他说上一小会话,都会兴高采烈起来。

不苟言笑的宋嬷嬷看见他会露出笑容:“别嫌嬷嬷啰嗦,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媳妇了,哎,不如让嬷嬷帮你相看相看?”

吝啬到骨子里的老牛头,见他会眉开眼笑打招呼:“上次驸马爷赏的糕点,叔给你留了半块,你来给叔说两个笑话。”

苛刻成性的厨房黄嫂见了他就骂:“过来!乖乖把大嫂炖的鸡汤吞下去!男人长那么瘦,身子薄,哪家闺女敢嫁你?!”

就连做粗活的傻妞见了他都会飞奔过来:“云飞哥哥,你最好了,再给我编个草蝈蝈好不好?!”

贺云飞总是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脆生生地应:“好!”

他走过的地方,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祝鸳鸯不爱笑,也不擅言词,可不知为何,爱笑的贺云飞就是喜欢不爱笑的祝鸳鸯,饶是身份有别,他依旧用尽所有自己知道的方法来偷偷对鸳鸯好。

驸马赏下的消暑绿豆水,门房收的蔷薇膏,漂亮的糖人儿,山野开的第一朵迎春花,荷花瓣上收集的泡茶露水,草编的青鸾凤凰,用冰刻出的白兔儿,还有捏成他们模样的面人儿……他只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送给喜欢的她,为她做尽所有蠢事。

奈何祝鸳鸯不领情,总是爱理不理,真是伤透了少年心。

“鸳鸯鸳鸯,我在外头听到个很好玩的故事,说给你听听。”

“没见我手上打扫正忙吗?”

“没事儿,你扫你的,我说我的。”

“随便你……”

“哎,鸳鸯,你笑个好不?”

“轻浮!不要脸!”

“我是掏心窝子说的,你笑起来可好看了。”

“谁爱理你。”

“我爱理你就好。”

“讨厌。”

鸳鸯一边“讨厌”着贺云飞,一边听他说故事,就连工作了一天的疲惫都似乎在笑声中过得特别快些。在公主府许许多多的眼睛下,他们总是偷偷地说话,偷偷地在一起。

每次公主出门,贺云飞总会故意经过祝鸳鸯的身边,悄悄用尾指指尖擦过她的指尖,一掠而过,就好像男女握手般,然后露出满足的傻笑。每次跑腿办事,祝鸳鸯都接得特别勤快,总想方设法路过他值守的书房,每次走过放慢脚步,却昂着头,从不肯斜眼看上他一眼。

这是爱,还是不爱?饶是贺云飞挠破了头皮,也猜不透这少女的小心思。

问来问去,祝鸳鸯只低头做绣活。

她擅长针线,却不爱出头,特别好欺负,大伙都爱把麻烦活儿丢给她做,她也不敢推脱……

那个炎炎夏日,得脸的侍女们又将高阳公主要的绣活硬丢给祝鸳鸯就嘻嘻哈哈地去花园玩了。可怜祝鸳鸯努力绣了一天一夜,却听错了公主要的,将花蕊绣错了颜色。结果高阳公主拿到绣活,勃然大怒,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命祝鸳鸯跪在无瓦遮头的外院里好好反省自己的粗心。

高阳公主脾气坏,喜怒来去很快。外院人来人往,他们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习惯,匆匆而过,对受罚的女孩也懒得留意。祝鸳鸯不敢辩解,不敢落泪,她只能乖巧地跪着,静静地等待公主消气,然后想起她。这就是侍女的命运,麻木了情感,模糊了性格,忘记了自己。

如果高阳公主是怒放的牡丹,她们就是衬托的绿叶,如果高阳公主是皎洁的明月,她们就是烘托月亮的夜色,在高阳公主的耀眼光芒下,她们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就算死,也没有人会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也没人会注意她在做什么。

可是,今天高阳公主大概很忙,大概忘了她。

她整整跪了三个时辰也没得赦令。

太阳真的好晒,好热,没有半丝清风,阳光刺眼,汗水打湿了襦裙,湿漉漉地粘着身体,很难受,没休息好的脑袋也开始发晕,胃阵阵蠕动,有想呕吐的感觉,却要强忍着。

“鸳鸯!”快晕的时候,有条身影停在她面前,挡住阳光,带来些许凉意,祝鸳鸯半眯着眼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有尖尖虎牙的少年,穿着朴素的青布衫,撑着油伞,爱笑的脸上满是愁云密布的担忧,“你还好吗?”

鸳鸯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悄悄道:“别站这里,给发现不好。”

贺云飞左右四顾,再问:“累了吗?”简单的一句话,在他口中娓娓道来,不带半点虚伪,就像清水般清澈,也像清水般质朴,暖得入心。

“不累。”鸳鸯细若蚊鸣地答出两个字,脑袋垂得低低的,手指几乎扭破了衣襟,汗水一滴滴流过虚弱的苍白皮肤,脸颊却被太阳晒得泛起了红晕,她唯恐对方不信,再次强调,“一点也不累。”

贺云飞悄悄从怀里拿出个装满冰水的羊皮小袋塞给她:“别逞强,淋点在身上会好些。”

冰凉的小水袋,微微吹散夏日酷暑,祝鸳鸯仿佛被稻草压垮的骆驼,所有委屈涌上头,她忘了侍女的守则和要求,忘了进宫时决不在人前落泪的誓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她说:“其……其实我真的好累……”

不管受多少委屈,她只愿意在他面前掉眼泪,展示出最脆弱的容颜。

因为这世间,只有他会为她真心诚意地疼。

“我会救你!”贺云飞跺跺脚,风一般地跑回了房间。

公主府里,只有银钱能开路,床头的小箱子里是他所有的积蓄,可是他毫不犹豫地全部拿了出来,托人情,托关系,买通了管事的胡嬷嬷,探听清楚公主心情好时,胡嬷嬷去说了许多好话,让公主想起鸳鸯平时的勤勉和好手艺,终于在她彻底病倒前,开恩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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