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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一缕烟(62)+番外

余初几乎要战栗了,紧紧抱住谭知静,像是感觉到冷,又像抱着他求生的浮木。

“余初,你知道母系社会和父系社会除了各自按母系血统或者父系血统组建家庭,另一个不同是什么吗?”谭知静不用等余初回答,已经自顾自地讲下去,“母系社会的首领和一些重要的职位,也可以由男人来担当;女系社会的女性受尊重的同时,男人也不会受歧视。这和父系社会完全不一样,因为二者的家庭基础就不一样。”

“母系社会是靠自然的血缘,女人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共同抚养自己的子女,男人也和母亲住在一起,养育一定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外甥,一个家庭的所有成员之间都有血缘关系,极少有私心。但是父系家庭是以父亲与子女的血缘关系来界定,本质是靠丈夫与妻子之间的性,这种关系远没有母系血缘牢固、自然,所以势必会出现暴力,一旦使用暴力,就注定出现不公平。”

“这个社会是建立在这样不公平又不确定的基础之上,所以需要拼命去维护。所有不支持这些规则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受到规则严厉的惩罚。权力的规则就是性的规则,不认可男人有性优先权的女人,不接受传统男女性关系的同性恋,都是这套规则的叛徒,都得驱逐出去。把不信的驱逐出去,剩下的就都是信服的。”

没有男人能天生关心女人,谭知静是因为他有母亲和姐姐,因为他的性向使自己成为男性社会的边缘人,还因为他的年龄、智慧和品行。

可余初是因为什么呢?

余初像是掉进虚无了:“信服……婆罗门发明了种姓,首陀罗们信了;男人发明了贞操,女人们也信了。骗局变成信仰,一切都关乎权力。”

谭知静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这个双眼充满茫然与悲痛的少年,等他进一步求助。

但是余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地在谭知静面前泄露,却永远没法完全说出来。

谭知静只能猜测,并且猜到一部分。谭知静看着余初的脸,轻而易举就能想起余初妈妈那惹人怜爱的长相,也能想起在那对夫妻俩有别于其他中年夫妻的地方。但他实在没法想象两个大人的私密事怎么会对孩子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知静哥哥,我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动物比人好了。”余初忽然说。

“不是因为人类贪婪,还会自相残杀吗?”

“不是,很多人都这么说,人类贪婪浪费、自相残杀。其实动物也会贪婪,也会浪费。食物充足的时候,动物也会糟蹋食物,雄狮也会无止境地扩大领地,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屠杀同类。但是动物的这些天性表现得不明显,因为他们能力有限,能让它们浪费的食物不多,能被它们屠杀的同类也不算多。我刚刚突然明白,能力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权力。动物显得无害,是因为它们权力有限,人类显得可恶,是因为他们权力太大。如果在野外,一个徒手的人碰见一只狮子,那可怕的就是狮子,因为那时候权力大的是狮子。所以可怕的永远是权力大的那个。”

“是啊,谁权力大,谁就会变得可怕。”谭知静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其实,不只男人从女人手里抢来的权力,所有的权力都一样,即使一开始不可怕,一旦尝到权力的好处,就也变得可怕了。”

“谁舍得放下已经抓在手里的权力呢?都是抓紧手里的,还要夺取更多的。已经通过这套规则获得权力的人更得想方设法维护这套体系继续运行下去。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已经不能完全依赖纯粹的暴力,还需要仰赖习惯、习俗,甚至是‘文化’。谁先拿到权力,谁就会搞这类文化方面的‘发明创造’,凭空造出一副传统道德的锁链、一张文化规则的网,把更多的人网罗进去,去当他的奴隶,也能成为他的帮凶。越多的人帮他织这张网,他定下的规则就越牢固,他手里的权力也就更稳固。他只在乎自己的网牢不牢固,网里面站在自己脚下的人多不多,而完全不会考虑那些人会因这张网受益还是受害,会因为这张网而生活得更幸福还是更不幸。”

他刚刚嘲讽那是异性恋男人的事,可实际上,“谁都逃不离这种网。就像我厌恶的酒桌文化,厌恶唯独这个地方这么落后,但后来我发现,酒桌文化竟然是最单纯的权力场,他是外界所有权力规则的简化。我以前还不理解,难道真有人喜欢那种乱糟糟的纯粹浪费时间的场合吗?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呢?他们坐在主座,满桌的人都谄媚他们、服侍他们,这是一个纯粹享受的游戏,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呢?”

“桌上的其他人也都全身心地玩这个游戏,只要他够努力,玩得够好,他就能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朝主座移。只要那个主座还在他眼前,就能成为他的终生目标,为了能坐上那个座位,让他端着酒杯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都愿意。他已经从靠近门的位置往里移了三个座,就更得拼命维护这个游戏规则,让它保持不变,否则之前那些努力算什么?何况他已经往里移了三个座位了,有三个人排在他后面了,他之前被人灌了那么多酒,总算也有三个人能被他灌了,他就觉得满足了。可实际上排位靠后的男人明明是不快活的,他竟然忘了这一点了,游戏的奖励不过是往前移一个座位,并不代表幸福,他也忘了这一点了。稀里糊涂,一辈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知静哥哥,你没忘。”余初说。

谭知静当然没有忘,他既不能享受自己往里移了三个座,也不会因为自己被灌过酒,就也去灌别人。但他还是在网里,逃不出去。

余初已经感受到困住谭知静的其中一张网可能是什么了,但是不理解为什么他不逃。在余初看来,谭知静无所不能,什么事能困住他呢。

“没那么简单。”谭知静这样回答。说到他自己,这样几个字就已经算是说完了。

“余初,我的意思是,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选择。”谭知静这样说。无论是缠住那对夫妻的那个网,还是缠住他、缠住他父亲的那个网,他都希望它们能离余初远远的。

“余初,那个网并没有罩住你。已经被网住的男女无法幸福,这几乎就是注定的事,别人帮不了他们,你更帮不了他们。但这些都和你没关系。你还年轻,你是自由的,你不需要被任何人困扰。”谭知静板着余初的脸,让他认真听自己说,“你年轻,同时也长大了,不必再把自己困在家里。以这个人类社会的基础所演变出来的所有规则,都没有为单个人的幸福着想,但是你得为自己的幸福着想。”

余初怔怔地看着他,猛地将他抱紧了,指甲扣进他后背的肉里。

少年瘦削的身体发起抖,因为被看穿了,羞耻得皮肤发烫,还想吐,并且真的发出一声呕吐的声音。